那一天是“愚人节”,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香港文华酒店上飞鸟投林般寻找着大地母亲之门。黄昏无边的霏霏细雨中,这道倏然划过的轨迹似乎在应和着多年前卧轨自杀的海子的诗句:
我请求熄灭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我请求下雨
我请求
在夜里死去
一切都熄灭了。如今,文华酒店门口的侍应生已经可以很熟练地用粤语、普通话和英语向前来问讯的人作着介绍:“张国荣就是落在那个花台上,摔到了那条黄线里面。”很惊诧,生前透露自己很怕死的张国荣竟然用生命向世人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相信,那天听到这个噩耗的人的第一反应会是:“别开玩笑好不好”?可这不是“愚人节”的善意玩笑,而是血淋淋的悲剧。去年的4月香港 “SARS”的肆虐,眼泪纷飞,数不清的人冒着危险为张国荣前去送行,如同加谬《鼠疫》的结尾一般:“在瘟疫流行期间,人们认识到:人身上值得赞美的东西比可以蔑视的东西要多”。
我一直坚信,一切苦难和悲剧都源于童年。在《山上的小屋》里残雪如此描述着童年:“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电影《霸王别姬》中,那个被母亲切去胼指送进戏班的“小豆子”和他成年的扮演者张国荣一样,还有卡夫卡以及顾城,这些悲剧者的童年都是在失落与孤独中度过的。张的姐姐直言:“弟弟一直强烈渴望爱”,卡夫卡说:“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顾城讲:“我白天在做梦”──以至于卡夫卡害怕结婚成家,先后三次解除婚约。而张国荣的一生也有4段恋情,但这4段恋情都有花无果。顾城举起了现实的利斧,别人和他自己都成为横陈的羔羊──
“沙漠的后面是另一个沙漠”,看着洪七的远走,《东邪西毒》里张国荣扮演的西毒欧阳锋只能苦苦守候,即使是喝了“醉生梦死”酒。醉眼迷蒙中,“戏霸”袁世卿对着成年后的“小豆子”──程蝶衣诉说衷肠时:“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来,以为虞姬再世──程老板,愿做我的红尘知己吗?”剪不断,理还乱的程蝶衣在雨中唱道:“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戏剧和人生交织在一起,程蝶衣和袁世卿,段小楼与菊仙,张国荣跟自己,都物我两忘。
很久以后,我才看到卡夫卡这样的自白:“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前苏联作家高尔基这个笔名的原意就是“痛苦”的意思。很久之后,我也目睹了蒙克《呼喊》里那个扭曲着狂喊的人,在旋转的血红的天空的反衬下,恐惧被渲染得无以复加。而在张国荣有感而发的歌曲《夜有所梦》中同样充斥着这样焦虑的字句: “横过漫长路,梦境那样恐怖”、“偷窥我,跟踪我惊险到想吐”,那个隐藏的主语是谁?
回想起来,张国荣的许多角色都带着某种谶语的味道:张国荣在生前最后一部电影《异度空间》里主演的心理医生跳楼身亡,程蝶衣唱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自刎──人生总是无处遁逃,当命运的航船在历史洪流中动荡而下时,纵然是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西楚霸王,以及壮牛一般的海明威,也是难以逃脱这一宿命:一个挥剑自尽,一个吞枪自杀,只留下后人仰天空叹,嗟呀不已。还有15年前把自己横陈在铁轨上的海子,还有100多年前突然开枪自杀的梵.高──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弃于世界,还是世界遗弃了他们。
数天前,我一位朋友的四位亲人同时在车祸中遇难──就在一瞬间,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有意无意的拨弄,都让生命脆如琴弦薄若蝉翼。当许许多多生命的妙音绝响,这其中有被动有主动。为什么不选择活着?即使如芸芸众生那样生活很累,即便象电影中的葛优装扮的富贵一样浑浑噩噩,即使同陷于精神错乱的荷尔德林那样在塔楼上静静度过了36年余生,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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