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育森
我还可以到哪里去，寻找我们的八十年代啊。
我看见计算机屏幕前台灯的光影里映在玻璃窗上的我被双手掩盖的面孔。从指缝里我看见时光正在马不停蹄如流疾走一去不回，我对此无能为力深感恐惧只能发出沉默而沙哑的哀号。这已经是世纪末的一个被平静的灯火照耀的城市夜晚，我所怀念和回想的一切已经遥遥的和我挥手作别走进了历史的阴影和背面。
时间被消费也被出卖被改变也被遮掩被切割也被彻底的遗忘了。
八十年代我四处奔走我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向世人展示，八十年代我关注民生呼吁生命我向自己的作品开枪，八十年代我把最浓烈的颜色泼向我的标准个人肖像进行启蒙，八十年代我的声音脆弱无力但充满激情我留着长发我用力的吸烟，八十年代我朗诵长诗我和情人坐在博物馆前的冰凉湿滑的台阶上畅谈过夜，八十年代我跳上舞台用摇把吉他向疯狂的青年做出最精彩最刺激的扫射我和少女在后台的幕布里拥抱亲吻，八十年代我点起篝火拉起所有的人一起欢蹦乱跳一起向黎明的海洋奔跑，八十年代我看着重金属的MTV拼命的摇头甩动我脑袋里的所有封建残余我边哭边打手枪，八十年代我抡起自己的脚步我走遍山山水水我嘲笑一切正经虚伪嘲笑一切可以讨厌的东西，八十年代我用电锯把我和父亲之间的地板切割开了我从此严肃的告诉他们我在梦里和妈妈亲热我不羞愧也不后悔，八十年代我和千万热血青年一起在街头奔走呼号宣传革命宣传共产主义宣传2000年的四个现代化，八十年代我把头发剃掉把眼圈描黑把裤子脱下来坐在街心花园的喷泉边搞行为艺术，八十年代我砸烂了扑满撕掉了支票我用手瞄着每一位有钱的人想刻不容缓的干掉他们。
我还可以到哪里去啊，去寻找他妈的我们的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我时刻好象都可以坚硬我的情人时刻都保持湿润我们有机会就相亲相爱，八十年代我在文化衫上写满了孔孟之道我写的歪三扭四谁也认不出来以为是一堆狗屎，八十年代我们去热爱着的姑娘儿家窗户底下弹木吉他唱歌我们可以唱到星星出来星星又回去，八十年代我们和街区里最凶悍最暴烈的流氓拼刀子砸石块坐在摩托车把上敞着怀拍着胸口用方言对骂，八十年代我迷恋鲜花迷恋诗歌迷恋舞蹈者绷紧的脚尖在我胸口轻轻的象猫一样的踩过，八十年代我看见烟火升上天空人民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我挥舞着旗帜在夜深无人的街道上使劲挥舞，八十年代我对所有吸引我的女孩儿喊我爱你我在大学的讲台上大声演讲令人昏昏欲睡或者眼睛兴奋的发亮，八十年代我们站在夜晚空荡的警察岗上亮出家伙向城市倾注我们才华横溢的青春和劣质啤酒，八十年代我们成群的涌进电影院里我们在灯火黑暗的时候搂紧了身边的小妞我们对她们说这就是他妈的美好生活。
是的，从哪里啊，再来一遍，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我们很少疲倦很少坐下来思考我们一开会就要发笑我们厌恶一切会议，八十年代我用烟头烫伤自己我一次又一次恬不知耻的和不同的情人未婚同居，八十年代我用布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坐在展览会的入口处让人们在我身上签名，八十年代我们冲上街头掀翻洋鬼子的汽车放火焚烧美圆诅咒足球的失败怨恨苍天，八十年代我们穿着喇叭裤拎着留声机在公园里转悠的时候被跟踪审查和拘留，八十年代我们从南方的集市上倒来衣服手表倒来电器倒来粤语倒来黄色书刊倒来避孕套倒来金枪不倒，八十年代我胆战心惊的打着手电钻在被窝里看手抄本被全年级的纯洁朴实的姑娘仇恨和惦记，八十年代我们包着语文书皮看柳残阳的三流武侠小说我们都想跑到少林寺去做和尚我们的军挎里都揣着刀子，八十年代我们徜徉在街头的录象厅里度过每一个夜晚我们睡眼迷离可是我们还很幸福如同刚刚吸过鸦片，八十年代我们看见鸽子和乌鸦一起飞在我们的上空那也许只是一个瞬间。
是否已经全然过往，我那流泪流血的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我带情人去看人体展览我小声的说美丽不是错误欲望也不是屈辱，八十年代我们把报纸垫到屁股底下挤在破汽车在乡村公路颠簸我们去游山玩水，八十年代我们向往西藏向往山顶我们就苦苦的攀登每一座有名没名的山我们在山间放声呼喊，八十年代我在图书馆里出没袭击狂扫每一架哲学每一股思潮我们言必称尼采满脸的虔诚和严肃，八十年代我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身体在白日梦里幻想并在空的宿舍里慌张的观察别人的身体，八十年代我们啸聚街头意淫丰满美丽的女子我们也曾象帮傻帽一样的擦洗人行道的栏杆以迎接爱国卫生团的检查，八十年代我们逃课请假我们到郊外的树林里给女同学过生日我们用扑克牌算命我们互相猜测谁正在爱着谁，八十年代我们背诵政治课本考试成绩全部及格或者优秀然后我们再毫不犹豫的把它们全部忘掉，八十年代我们春天吃罗卜夏天吃冰棍秋天吃红薯冬天吃满地满院满世界永远吃不完的大白菜，八十年代我们渴望过年渴望放炮渴望吃饺子渴望红包渴望那一天满世界人的喜气和谐因为那样的时光太短暂了。
我聆听我在昨日发出的所有回响，它们一定乘上了歌声的翅膀而藐然无踪。我看着生命如同河流的奔淌经过着每一处注定的风景，我因为承载了这些荡漾和倒映而美好和丰富，一如既往的填补死亡扑面而来的每一个活蹦乱跳的时间，我们活着，还都活着。
八十年代我们看着同伴被疾病和意外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我们在墓地默默流泪，八十年代我们四处流浪我们逃离家园背弃信仰如同破碎的玻璃花四溅远方，八十年代我们齐声高歌我们热血沸腾我们心手相连我们泪流满面，八十年代我们疯狂相爱我们真诚相爱我们痛苦的相爱我们苦痛也在真诚疯狂的相爱，八十年代我们流过了泪水我们流过了鲜血我们把伤口用笑容代替我们对亲人说我们很好很听话很满意，八十年代我们对亲人说一切都好咱们开始九十年代吧咱们开始下个世纪吧我们有的已经记住有的都已全部忘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