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滔滔
一
每每处在远离河流的城市,我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沙漠里的行者,喝再多的水,那种焦渴
感也无法消除。我是那样喜欢河流,我需要它,哪怕它变得异常暴戾,我仍固执地相信,它
是我的生命之源。
我所在的部队就驻防在一个多山无水的地方,山上尽是苍松翠柏,名唤公主岭。传说一个公
主和她的情人私奔了,被皇帝围追在这里,结果公主和情人双双在这里徇情,因此得名。故
事凄美,但年代人物却模糊不清,或许会给那些痴男怨女平添一点怅惘的心绪,但对我们这
些整天在风里雨里的大兵来说,却干巴巴没有任何滋味。
终于有一天,部队演习开出了公主岭,走出了群山的环绕,挺向平原。从地图上看,我们
连的行军方向,正接近一条河流。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一种喜悦在滋长,我已经有三四
年没看见河流了。
当一股水气涌入鼻息,看到前面的杂草更加丰美,滋长的喜悦就已经盛满了胸怀。我几乎要
按捺不住了,加快了脚步。很快,一条大河展现在我的面前。它从远方逶迤而来,如一个踽
踽独行的少女,静静地流淌着。水面平静光滑,水里浑浊幽深,又似一条游走的巨蟒,潜含
着无限生机和力量。
我命令通讯员:“通知全连战士,原地休息十分钟。”
迤逦而行的队伍在水边停了下来,战士们席地而坐,沐浴着水边的清凉。
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来到了河边,蹲下来,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这条河名叫太子河,是
我家乡蒲松河的一条分支,再流四百里,它就与蒲松河汇流了。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在家乡
度过的近二十年的岁月,内心就萌生了一股冲动。我伸出手,捧起一捧浑浊的河水,想也没
想,送到了嘴边,一仰头,咽了下去。苦涩,腥臭,混着泥沙,这河水的味道让常人难以下
咽。可我却没有感到恶心,倒象是喝了一口清冽的陈酒,浸润了胃肠。它使我尝到了我生命
之河的味道,从我十三岁开始,我生命之河的味道,苦涩与腥臭比这河水还要浓重十倍。
回到了队伍,战士们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一排长刘全喜把水壶递给了我:“连长,我水
壶里还有很多呢。” “不用了,谢谢你了小刘,我不渴了。”指导员林怀志走了过来,笑着
说:“白连长,你怎么什么水都喝啊,那水可一点也不卫生啊。”我说:“你不知道啊,这
河水虽然不卫生,却是太子喝过的,他喝完这河水就当了皇帝了,要不,你也来点?”“哈
哈哈……”林怀志被我逗乐了。
队伍继续前进,与河水伴行了十几里,就离开了它,向驻扎地开进。群山又逐渐伸展开怀
抱,仿佛在召唤从平原归来的士兵们。
我向河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向它无声地道别。而过去了的时光却无法挥去,永永远远盘亘
在心中,铭心刻骨。
二
十三岁,父母同时患了病毒性脑炎,他们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挺一挺也就过去了。结果
,发烧的父亲真的挺过去了,再也没有从炕上爬起来;母亲也挺过来了,她成了一个傻子。
父亲的尸体陈列在炕上很快发出了臭味,而爬起来的母亲却一声不吭,开始在大街上梦游
一样行走。她敞开了衣襟,露出了白白的乳房,惹来一群围观的孩子和男人们贪婪的目光。
她原来美丽的嘴角下垂了,口水不断从那流下来。目光呆滞,总是望着远远的前方。
十三,这个西方人忌讳的数字里蕴涵的不祥和灾难却在我身上应验了。实际上,我和五岁
的弟弟在这场变故后,都成了孤儿。母亲虽然活着,可她的灵魂却追随父亲一起去了,那在
街上游走的躯壳,已经褪去了以往的端庄和美丽。
我和年少的弟弟只能一味地嚎哭,到街上抱住了母亲的大腿,希望我们惨痛的哭声能将她
唤醒。可她的眼球依然只停滞在一个位置,对身下的两个儿子视而不见。
美丽的母亲啊,你为什么不会醒来!
好心的邻居把情况反映给了村干部。村里派人安葬了父亲,又把情况反映给了乡里。乡干
部经过研究,把我和弟弟送到了乡里的敬老院,和七八十岁的老人生活在了一起。母亲经人
撮合,“嫁”给了村里一个叫高大的人。高大是个穷光蛋,住着三间草顶土房,靠婚丧嫁娶
时吹唢呐讨几个小钱维持生计。他四十多岁了仍娶不上媳妇,已经痴呆的母亲,只不过成了
他的泄欲工具罢了。
弟弟还小,添饱了肚子,正在将灾难逐渐淡忘。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的父亲母亲
。一天,我没有听从院长的安排去上学,而是又跑回了白家村去探望活着的母亲。
辗转打听到了高大家,远远地就听见了母亲“妈呀妈呀”的惨叫声。我闯进底矮的土屋时
,见高大正在用木棍抽打着滚在地上的母亲。我的出现没有阻止高大的抽打,扑在了母亲身
上,我的背上也挨了两下。
瘦弱的我不能保护母亲,只能大声吼叫:“住手,别打我妈!”
高大红着脸和眼睛:“兔崽子,给我滚出去,和你妈一起滚出去!”
“我妈她是人,不是猪!”
“是人?是人大白天的还要和我上床睡觉。”
受伤的母亲真的哼哼着又向高大爬去。高大嚷道:“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说着,一
脚将爬过去的母亲蹬翻在地。
我哭着上前抱住了母亲:“妈,咱不在这住了,妈,咱走吧!”
母亲象是没有听见我说话,眼睛痴痴地望着高大,嘴里发出近似哀鸣的声音。
我一路哭着回到了敬老院,哀求院长:“也收留我妈妈吧,她整天挨打受骂,收留她吧,
我可以把房子卖了,给你们补贴。”院长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很无奈地说:“孩子
,不是我不想收留她。乡里给我们院的拨款是有限的。你家的房子因为死了人,没人会买的
。你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再好好养活你妈吧。”
我再也没有回去看望母亲,院长说的对,我只有走这条路,才会把母亲从水火中救出来。
几年里,我也遇见过母亲几回。看见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跟在高大后面,一起去外村干活。
她的脸满是伤痕,蓬乱着头发,从我面前经过时,根本认不得我。口水从嘴角里流下来,在
阳光下闪亮。
母亲啊,你为什么这样折磨你的儿子!
上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善良的女人,这样蹂躏一个幼小的心灵!
我苦苦地读书,苦苦地挨着日子。光阴荏苒,我在苦痛的浸泡下成长。很快,考高临近,
我面临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就在这时,传来了母亲的死讯。
母亲的脸色青白,嘴角留着呕吐物的残渍,安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我赶到的时候,他们
正准备把她抬上卡车送往火葬厂。
我哭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这个曾经给予我乳汁给予我无限温暖的怀抱。而现在,它却变
得冰冷,紧硬,仿佛是一块干裂的泥土,失去了往日芳草萋萋的润泽。
我突然扑向了高大,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妈?快说!她是怎么
死的?”
高大的脸因被扼住了咽喉而胀得通红,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弟弟高二和另一个人把我拉
开,并对我说:“你妈是吃老鼠药死的。我哥把老鼠药和方便面一起放进深深的老鼠洞里,
是你妈她自己掏出来吃掉的。乡里的公安已经来勘察完现场了,你小子别在那胡说八道。”
母亲一定是饿急了,才会去吃和着老鼠药的方便面的,而如果我能守在她身边,这一切就
不会发生了。可我固执地想参加高考,然后再坚持四五年,毕了业,有了工作,我就有能力
养活母亲和弟弟了。是我错了,母亲已经受了五六年的折磨了,已经痴呆的她,怎么还能再
过四五年这样非人的日子呢?母亲,是儿子害了你啊。
那一年的高考我没能参加,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理想和信念如坠地的花瓶,支离破碎,
再也不能复原。
半年之后,院长给我要来一个名额,我告别了院长和弟弟,毅然参了军。经过在部队的磨
炼,我学会了正视痛苦,又在指导员的鼓励下,报考了军校。当我迈出陆军学院的大门时,
我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自己充满伤痛的过去。在我的生命
之河里,那一段河水浊浪滚滚,曾一度让我感到窒息,可苦难未尝不是一个大熔炉,大悲大
痛之后,能让人在死的悲凉衬托下,体会出一种生的豪壮。
三
连日暴雨倾盆,蒲松河汛情告急。我们连接到了团里的命令,迅速赶往蒲松河岸,支援其
它部队固堤防汛。
这样,我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河,只是它一改往日的温柔沉静,显得有
些阴郁焦躁。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家乡的全貌,白家村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内心真
的是激动不已。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会以保卫者的身份又回到了它的身边,感到无限的自豪
和快慰。甚至通过望远镜,我还能看到我家荒草芜杂的老屋,那个曾添满快乐和痛苦的老屋
。
我指挥战士们加固堤坝,和他们一起打木桩,扛草袋,运料石,手和脚被划得全是口子,
经过两昼夜的奋战,蒲松河被我们牢牢缚住,象一只困兽无可奈和地在我们脚下喘息。河水
浑浊,黯淡,不时有浪花拍击着堤坝,我知道,它在挣扎,在骚动。
但暴雨不停,蒲松河上游的棋盘山水库告急,水位线远远超过了警戒线,一旦水库崩溃,
它附近的重工业城市沈城就会被洪水淹没,带来的损失将不可估量。丢卒保车,为了把损失
减少到最小,上级部门决定,在下游炸坝泄洪。
泄洪点,选在了荒僻的白家村坝段。
炸坝任务由我们连来承担。
接到任务时我懵在了那里,给我了生命深切感受的家乡将要毁在我的手里,并且势在必行
,又确信无疑。我久久地伫立在堤坝上,看着战士们在村落里疏散百姓,他们是我的乡亲。
生命之河的又一个浊浪向我扑来,我再次走到了蒲松河边,再一次捧起了浑浊的河水,将苦
涩与腥臭的河水吞进了肚里。
连里的战士们望着我,这一次他们理解了我的行为。看着家乡在自己的眼前消失,这是何
等痛心的事啊!爸爸,妈妈,弟弟,院长,我的亲人们那,我们赖以生存的小村,将经受一
次惨重的蹂躏,她将会与我的母亲遭受同样的命运。
炸药安放完毕,只等团里下达命令。白家村很快消失了人迹,象一只待宰的羔羊,静静地
卧在那里。
我听到了对讲机里团长的声音:“一号区域回话!”
“一号区域准备完毕。”
“二号区域回话!”
“二号区域准备完毕。”
“………”
“四连爆破点回话!”
我大声回答:“四连爆破点准备完毕。”
“好,听我的命令。五,四,三,二,一,起爆!”
我亲手按动了起爆器。“轰”的一声巨响,堤坝炸裂,远望去,困顿了许久的蒲松河水象
出笼的猛虎,扑向了白家村,扑向了农田,扑向了学校,扑向了敬老院,扑向了我家的老屋
,扑向了东面荒地我父母的坟茔……我的眼泪与决堤的洪水一道涌出,再也看不清我的家乡
了。
四
喧嚣的洪峰过后,一切归于宁静,此时天地一片苍茫。我和战士们乘着快艇进行巡视。水
面上飘浮着家具,电视机,木头,衣物,动物的尸体和各种各样的垃圾,可以想象乡亲们撤
离时的仓促,也看到大难临头,财物和生命相比价值相差的悬殊。
老鼠们爬到了树尖,饿得正啃食着树叶,它们几乎把树叶都吃光了。房屋大部分都已倒塌
,只有几座如海里的孤岛,在茫茫的水间屹立着。水里的鱼非常多,不时有大鱼从水中跃起
,它们象是逃出樊笼的囚徒,欢快地游出了池塘,尝到了河水的滋味儿。
一排长刘全喜突然喊了起来:“连长你看,那棵树上有人。”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见远处的一棵杨树上,果然蜷着一个人影,他象挂在树上的一个猩猩,牢牢地抓着树杆。快
艇开了过去,两个战士把那个人扶上艇,竟是个老人。他一上艇就大声嚷:“我的牛啊,我
的牛,解放军同志,快救救我的牛啊。”刘全喜说:“大爷,牛在哪呢?它会水的,早游跑
了吧。”老人忙说:“它就在这棵树下,拴它的绳子太短,它在下面淹着呢,快救救它吧,
晚了,它就淹死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耳熟,仔细辨认面孔,这张满是皱纹的脸很快就变得丑陋可憎
起来——他是高大!他见战士们在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见,就挪过身子来哀求我:“解放军同
志,救救我的牛吧,救……”他在我的注视下突然停止了请求,四目相对,他也认出了我。
他低下了头,可能觉察出了我目光中的蔑视和憎恶。
我可以置之不理的,可我没有。在我眼里,他突然变得象蚂蚁一样渺小。我命令刘全喜:
“下去吧,把他的牛救上来。”刘全喜迅速脱掉了救生衣,嘴里叼着一把匕首,扑通一个猛
子就钻进了水里,不一会,一头黄牛和刘全喜同时浮出了水面。
高大望了我一眼,而我此时正注视着前方。
远处,遍布阴霾的天际与洪水模糊了界线,变得水天一色。我的家园消失了,而且就在我
的眼前,是我亲手操作,让污浊的蒲松河水将它荡涤,冲刷。随之消失的还有一种东西,它
从十三岁时就开始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它的重量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而增长,在我按下起
爆器的瞬间,它涨大得达到了我承受的极限,它,就是我的痛苦。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它
也象是被这浊浪滚滚的洪水一起冲走了一样,消失了,我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再心潮
起伏,不再痛定思痛,思绪象这决堤的洪水一样,由波澜壮阔到平静如湖。
平静,是一种绝难体会的人生境界,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穿越大悲大痛的山谷,游过浊足浊
缨的沧浪之水,历尽艰辛之后才能到达。
我爱你,父亲,母亲,我的家乡,我的蒲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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