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和他的情人
(一)
刘连与他驾驶的卡车已经浑然一体了,这是他通过十几年的驾驶得到的唯一感觉。小时候,他就喜欢奔跑,甩开长长的腿,摇摆着长长的胳膊,竟撵上了风。风原来是从后背吹来的,在他加快速度后,风迎面扑来。他能体会到奔跑的快乐,喜欢这种肢体狂放的舞蹈,就象现在,他手握着方向盘,他感到他仍在奔跑,那车轮就是他四肢的延伸。
宝马、奔驰、奥迪,幽灵一样轻盈地从他身边掠过,悄无声息。而他的解放重型卡车,则喘着粗气,背负着十几吨的货物,发出震耳的轰鸣,在高速公路上移动着。他喜欢它的轰鸣,它的沉重,它的强劲,它的粗壮。在刘连心里,它象一头狂奔的负重的牛,是力量的幻影,是力量的现实形态。
刘连是个出色的司机,动输公司把这辆崭新的解放车交给了他。它如三国时的赤兔,是人人眼羡的坐骑。可此时,他却有些心虚,神思总有些恍惚。他放慢了车速,让后面的客车超了过去。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心里清楚,自已再这样下去,是迟早要出事的。
那个夜晚之后,他就变得这样魂不守舍了。那天是不是下着雨呢,他不记得了,天上是不是挂着一轮黄黄的月亮呢,他也不记得了,那天他太疲倦了,连夜从千里外的城市赶回了家。这所市郊的民宅,是他和妻子云芳的窝。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已经读初一,开始住校了。他没有把车开到市里的公司,就想回家尽快地睡上一觉,他太疲倦了,希望在妻子温热的身体旁好好睡上一觉,他就是这么想的。
怕吵醒云芳,他把车停在了离家门远一点的地方。他用钥匙打开了院门,又打开了房门,拧亮了电灯,这一刻,就是他心情平静与狂躁的分界点,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明明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从云芳的身旁慌张地爬了起来,又赤条条地从他身边溜走了。他本可以用他粗壮的大手将这个男人的骨头捏碎,或是将他的皮撕下来一口一口地塞进了嘴里。可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做,只呆愣愣地看着云芳零乱的头发和慌乱的眼神。
他该痛哭还是应该狂叫,是该怒打自已的女人,还是责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一时间,愤怒,悲伤,绝望,痛苦,瞬间就塞满了他宽宽的胸膛,他感觉自已不存在了,感觉自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找不到自已了,灵魂瞬间被扭曲,被颠覆,被撕裂,被蹂躏。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这个曾经注满了温馨注满了甜美注满了厚实平静生活的家。
刘连想把这段记忆暂时封存起来,尽量不去想它,可它偏偏就象水中的气泡一样,从记忆的底层浮上来,浮上来,连续不断。
也是在那个夜晚,刘连第一次走进了楚彤的小屋。她开门时,表情竟异常平静,仿佛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一个迟归的人。楚彤给刘连沏了杯红茶,她知道他的嗜好。刘连每次经过她的茶摊时,只将红茶水倒进他的大玻璃杯里,坐下来吸支烟,然后扔下钱,跳上卡车,轰鸣而去。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就象现在,小屋里流荡着午夜的宁静。沏完了茶,楚彤又钻进被窝里睡下了,不一会,刘连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刘连痛苦地蜷在椅子上,旁边的红茶由热变温,由温变凉,直到曙光悄悄从窗外爬了进来,将灯光覆盖。
就从那个夜晚开始,刘连的魂魄就没有了归宿,与他的卡车也分离开来,再也找不到浑然一体的感觉了,他也再也体会不到奔跑的快乐了。
卡车象头受伤的困兽,迟缓委靡地开进了运输公司,刘连跳下车,内心一片迷茫。他该去哪里去呢?回家吗?那个家他再也不想回去了,刘连决定,离婚之后,他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云芳和儿子。那去哪呢,楚彤的小屋吗?孤男寡女的,那算怎么回事啊!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被自已牵引到了茶摊,坐下来,默默地吸着烟,看着楚彤边卖着茶水,边手摇着机器,给路人修鞋。
这个公路旁的小屋,处在这片低矮民居的边沿。而这片民居在市区的规划图上早已经消失了。市长在上面用红笔重重地打了个叉,丢下瞪大双眼的规划局长,一个人走到窗前, 很有指点江山意味地望着远处这片城市的疮疤。它不久就会动迁,破旧不堪的民宅将夷为平地,高楼大厦将春笋般从地下涌出。
刘连看到,毗邻民居的,就是新建的豪华美丽的小区住宅,它象老妪身边的少女一样风姿绰约。进进出出的人,穿着时尚考究,面部表情透着滋润满足。
和这些人相比,楚彤暗淡得象一尊艺术家手制的雕塑,只有垂下的发丝,掩映着白皙的面庞。落日西沉,刘连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椅子下的烟蒂越积越多,零乱得如刘连的思绪。楚彤抬起了头,侧身看着刘连,读懂了他的心事,她轻声说:“没地方安身,就来我这住吧。”说完,脸上荡起一抹红晕,低下了头。“嗯,那就打扰了。”刘连声如钟鸣,象个淘气的孩子终于获准了老师的放行,长长地舒了口气,里面夹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
楚彤喜欢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每次出车远行前,都要到她的茶摊灌上一瓶茶水。绿茶,花茶,红茶他只偏爱红茶,他说,红茶浓酽提神。那天,她大胆地向刘连提出了一个要求:“能给我捎点东西吗?”“捎什么?”“这里没有的水果。”“行。”几天以后,卡车轰轰隆隆地从天边驶来,又轰轰隆隆地停在她的门前。他跳下车,手里拎着一大捆荔枝。他没收她的钱,说,互通有无吧,顶了茶钱了。以后刘连每次远行出车,回来总要给她捎上点水果。芒果,葡萄,石榴……还有与水果一同捎来的,心头日渐滋长的欣喜。刘连是走进楚彤内心的第一个男人,楚彤感到,她在他心里也有了位置了。那长长的车队,总是次第在她的门前轰然停止,头车里的刘连跳下车,向她走来。她内心油然而升一种自豪感,那笨重的机器该是为她停下来的吧,那可是长长的一队啊,那粗壮的男人该是为她走下车的吧。父母早早辞世,孑然一身的她感到了刘连投向她的久违了的关怀。久违了,她已经作为一个弱小的女子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听惯了夜半令人恐慌的窸窣声,受惯了醉汉地痞无端的砸门扒窗,雨夜雪夜,忙了一天的她独自吞食着残羹冷炙。关怀象一道阳光,洒向了楚彤阴暗清冷的内心,使她感到了少有的满足。
她的人生是有残缺的,就如她那颗有着先天残缺心脏瓣膜的心脏。父母倾其所有,为她做了人功瓣膜移置手术。医生告诉她,她能够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在以后的日子里,任何一个异常激动人心的时刻,她都将毫不迟疑地投向死神的怀抱。所以,所以楚彤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常人有的很多很多对她来说都是奢望。她羡慕那些朝夕相伴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争吵,还要分离。她羡慕一个个美满的家庭,一张张画一般儿童的脸。
可楚彤仍然是满足的,满足父母给了她一次生命。她可以呼吸甜甜的清晨的空气,可以看天边红红的夕阳,可以听鸟儿们动人的鸣啭,可以在月夜里抚摸轻柔的月光。她在旧书里看到,盲人海伦凯勒只说:“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美学家朱光潜说:“生活的完美,就是因为她的不完美。”楚彤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可她又深深地感到,能有一次生命的体验,就已经是她最大的满足了。而且,那个夜晚,上天又把一个受伤的男人放到了她的身边。这个男人往夕给了她别人未曾给过她的关怀。他宽宽的臂膀给她一种安全感。她打开门,让他进来,沏完了茶,她竟又平静地睡着了。楚彤想,我怎么就睡着了呢?看他落漠的神情,我该和他说些话才是啊,可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现在,这个男人象是有着重重的心事,迷离的眼神使他看上去象个迷航的舵手。她大胆地提出收留他,他竟然答应了。从此后,她是不是也有了自已的男人了,是不是也和常人一样,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可以相拥着在小路上散步,可以有个温暖的胸怀依偎了,可以在静静的夜里和他说些悄悄话了,可以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不再担惊受怕了呢?楚彤欣喜万分,又心乱如麻。
刘连了解楚彤的身世,他同情这个弱小的女子,而同情之外的其它感情他就理顺不清了。可他知道,在自已无所是从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寻找到了这里,这里一定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他。而且,她竟主动提出和他一起生活。他是感动的,他感激这个弱小的女子会在他需要的时刻,向他这个大男人伸出援助之手。这是一种邀请,也是一种表达,表达爱慕,表达信任,表达关怀,依恋和渴望。
夜晚来临了,新伤未愈的刘连知道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旧伤痊愈的楚彤也知道什么事该发生,什么事不该发生。可屋子只有十几平米,他们不得不挤在一张床上,楚彤润滑的肌肤也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了他的。她顺势挨了上去,心脏的承受也达到了极限。刘连的呼吸变得急促,一双粗糙的大手碰到了楚彤软软的身体,进而抑制不住迸发的激情,小心奕奕地在楚彤身上摩挲、爱抚。两个人的唇纠结在一起,两个灸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刘连猛的推开了楚彤。刘连背过身去,喘着粗气:“不可以,不可以……”楚彤从后面抱紧了刘连,说:“我想把自已交给你。”刘连又转过了身,嗫嚅着:“不可以,我不是来害你的,我不是来害你的。”他们都清楚,在激情的颠峰将与死神相会,死神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拆开,并将其中一个引向那未知的国度。楚彤抱紧了刘连,眼泪因幸福与满足流了下来。刘连也用力拥着楚彤,他所能给矛楚彤的,也只有这些了。
刘连在与楚彤拥抱时,不禁想到了云芳,那个与楚彤有着同样温热润滑身体的女人。他的家啊,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啊,怎么就在一个夜晚破碎了呢?他的失神被楚彤觉察到了,她抚摸着他隆起的胸肌,闻着他身体散发出的混和着汗味烟味的男人特有的气味,劝他:“别想了,睡吧。”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激动与平静、感伤与幸福中过去了。肉体考验着灵魂,煎熬着灵魂,灵魂从肉体上得到了抚慰、激情与冲击。楚彤的感谢生活恩赐给了她一个属于自已的男人,刘连也在情感的激流中,抓到了一根与他一同漂流的救生木。
(二)
五年的时间有多长呢,人们学会了计数时间,却无法去丈量它,只能凭感觉凭记忆去一点点摸索,可它超越了想象,最终还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藤蔓。五年时间就这么匆匆的过去了,对于平凡的人来讲,时间已经被稀释被淡化了,有时感觉好象就是那么几天,或是日子与日子重叠在一起,令人失去了感觉。
刘连与楚彤过着没有性爱的爱情生活,这该是爱情的完美状态,还是残损的形式呢?它是暂时的还是持久的呢?他们感觉日子恬淡,平和,缺少什么却同样充满浓重的生活滋味。刘连早出晚归,或是迟归不归,与他的卡车一起,奔走于城市之间。最初的失重状态在小屋中得到了调理,楚彤温柔的怀抱使他的伤口慢慢愈合。同时,时间淡化记忆淡化痛楚的优势也在发挥作用,打磨着他对云芳的恨,他自已的痛。劳累之后,有个栖身之所在等待着他。他把工资的一半交给云芳,供养儿子上学,另一半交给楚彤,维系他们平和的日子。那个破败的家,还在与他藕断丝连,还在时而使他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思来想去的苦恼之中。毕竟,那里积累了他十几年的情感,他曾经深爱着自已的妻子,虽然她的背判不可饶恕,可那沉淀之后的情感却没有完全被时间收刮净尽,还有残留,还有痕迹。也是这残留这痕迹时而刺痛他的心,让他难以平静下来。
五年里,云芳拒绝离婚。她独自料理家务,独自支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因为是农村户口,她还有干不完的农活。她是在用繁重的体力劳动在折磨自已惩罚自已,也在向刘连向自已的灵魂表达着由衷的忏悔。
五年后的一天,已经成人的儿子刘飞宇找到了父亲刘连。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哭述起来:“爸,你快回家看看吧,妈妈她快死了。她得了类风湿,双腿已经不能走路了,她已经瘫在床上了。你快回去看看她吧……你再不回去,她就死了,爸——。”儿子哭了起来,刘连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儿子的话一句句揪着他的心。“爸——这些年,妈她吃尽了苦头,你快回去看看,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唔唔唔。”刘连站起了身,没有看楚彤。楚彤望着刘连的后背,说:“你回去看看吧。”就这样,刘连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这个已以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家。走进屋里,看到了躺在床上已经瘦成皮包骨的妻子李云芳。云芳见丈夫进来,把头扭了过去,伏在被上哭了起来。
刘连坐了下来,扫视着今非夕比的屋子,肮脏,杂乱,处处散发着酸腐的难闻气味。云芳已经判若两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痛苦已经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五年里,她对自已的惩罚超乎了想象。
刘连没说什么,站起身开始打扫屋子,打扫院子,开始生火做饭。五年后,他又回到了家。就象一首老歌唱的:是你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已近不惑之年的刘连困惑不解。
他必须留下来,眼看结发妻子已经处在了生命的边缘,他不能撒手不管。他还是爱她的,五年来,他对她的恨也淡漠了,而那恒定的夫妻感情没有因岁月的流转而缺失。她用这五年的时间证明了她仍旧爱着他,还有自已的劳累,自已的病痛,甚至自已的死亡。
可楚彤呢?楚彤怎么办?刘连在五年之后,再度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人再来医治他的伤痛了。这一次,他将带着这痛苦生活下去,直到走进坟墓。没有两全的爱情,他必定舍弃一方,而这舍弃是撕心裂肺的。这五年,他与楚彤惺惺相惜,相濡以沫,是平静的也是幸福的,他们之间的情感也应该算是爱情吧,起码刘连感到,这种爱已经深入骨髓了呀。可现在,他要舍弃她,舍弃这份爱情,离开度过一千多个美好夜晚的小屋,那个充满爱的小屋。楚彤再也吃不到他从远方带来的荔枝,芒果……楚彤仍旧在夜半听到令她恐慌的窸窣声,仍旧有醉汉地痞无端地砸门扒窗,她仍独自一人在劳累了一天后,吞食着残羹冷饭。
生活啊,你何等残忍,何等残酷,又何等无情啊!
五年后,新上任的市长恩威并重,贫困的居民们最终答应了动迁条件。刘连驾着卡车再次经过这片民宅时,楚彤的小屋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楚彤,路边已经不见了她的茶摊,也没人见她在路边修鞋,她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消失得绝决,消失得彻底。
她死了吗?还是流落到其它城市?刘连总是在驾车时不自觉地想到这些问题,他知道他这样下去是迟早要出事的,出事就出事吧,或许在那个未知的国度,他还会见到楚彤,他们还会在一起生活,还会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温暖的小屋。
他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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