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悠然(ldbb175),男,安徽省阜阳市人,2003年5月27日注册成为八十年代会员,八十年代 木牌会员,文学网特邀个人专栏作家。


浊浪滔滔

发表日期:2003-9-3 20:30:43 阅读次数:17次 八十年代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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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浪滔滔



每每处在远离河流的城市,我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沙漠里的行者,喝再多的水,那种焦渴
感也无法消除。我是那样喜欢河流,我需要它,哪怕它变得异常暴戾,我仍固执地相信,它
是我的生命之源。
我所在的部队就驻防在一个多山无水的地方,山上尽是苍松翠柏,名唤公主岭。传说一个公
主和她的情人私奔了,被皇帝围追在这里,结果公主和情人双双在这里徇情,因此得名。故
事凄美,但年代人物却模糊不清,或许会给那些痴男怨女平添一点怅惘的心绪,但对我们这
些整天在风里雨里的大兵来说,却干巴巴没有任何滋味。

终于有一天,部队演习开出了公主岭,走出了群山的环绕,挺向平原。从地图上看,我们
连的行军方向,正接近一条河流。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一种喜悦在滋长,我已经有三四
年没看见河流了。
当一股水气涌入鼻息,看到前面的杂草更加丰美,滋长的喜悦就已经盛满了胸怀。我几乎要
按捺不住了,加快了脚步。很快,一条大河展现在我的面前。它从远方逶迤而来,如一个踽
踽独行的少女,静静地流淌着。水面平静光滑,水里浑浊幽深,又似一条游走的巨蟒,潜含
着无限生机和力量。

我命令通讯员:“通知全连战士,原地休息十分钟。”
迤逦而行的队伍在水边停了下来,战士们席地而坐,沐浴着水边的清凉。
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来到了河边,蹲下来,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这条河名叫太子河,是
我家乡蒲松河的一条分支,再流四百里,它就与蒲松河汇流了。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在家乡
度过的近二十年的岁月,内心就萌生了一股冲动。我伸出手,捧起一捧浑浊的河水,想也没
想,送到了嘴边,一仰头,咽了下去。苦涩,腥臭,混着泥沙,这河水的味道让常人难以下
咽。可我却没有感到恶心,倒象是喝了一口清冽的陈酒,浸润了胃肠。它使我尝到了我生命
之河的味道,从我十三岁开始,我生命之河的味道,苦涩与腥臭比这河水还要浓重十倍。

回到了队伍,战士们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一排长刘全喜把水壶递给了我:“连长,我水
壶里还有很多呢。” “不用了,谢谢你了小刘,我不渴了。”指导员林怀志走了过来,笑着
说:“白连长,你怎么什么水都喝啊,那水可一点也不卫生啊。”我说:“你不知道啊,这
河水虽然不卫生,却是太子喝过的,他喝完这河水就当了皇帝了,要不,你也来点?”“哈
哈哈……”林怀志被我逗乐了。

队伍继续前进,与河水伴行了十几里,就离开了它,向驻扎地开进。群山又逐渐伸展开怀
抱,仿佛在召唤从平原归来的士兵们。

我向河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向它无声地道别。而过去了的时光却无法挥去,永永远远盘亘
在心中,铭心刻骨。





十三岁,父母同时患了病毒性脑炎,他们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挺一挺也就过去了。结果
,发烧的父亲真的挺过去了,再也没有从炕上爬起来;母亲也挺过来了,她成了一个傻子。

父亲的尸体陈列在炕上很快发出了臭味,而爬起来的母亲却一声不吭,开始在大街上梦游
一样行走。她敞开了衣襟,露出了白白的乳房,惹来一群围观的孩子和男人们贪婪的目光。
她原来美丽的嘴角下垂了,口水不断从那流下来。目光呆滞,总是望着远远的前方。

十三,这个西方人忌讳的数字里蕴涵的不祥和灾难却在我身上应验了。实际上,我和五岁
的弟弟在这场变故后,都成了孤儿。母亲虽然活着,可她的灵魂却追随父亲一起去了,那在
街上游走的躯壳,已经褪去了以往的端庄和美丽。

我和年少的弟弟只能一味地嚎哭,到街上抱住了母亲的大腿,希望我们惨痛的哭声能将她
唤醒。可她的眼球依然只停滞在一个位置,对身下的两个儿子视而不见。

美丽的母亲啊,你为什么不会醒来!

好心的邻居把情况反映给了村干部。村里派人安葬了父亲,又把情况反映给了乡里。乡干
部经过研究,把我和弟弟送到了乡里的敬老院,和七八十岁的老人生活在了一起。母亲经人
撮合,“嫁”给了村里一个叫高大的人。高大是个穷光蛋,住着三间草顶土房,靠婚丧嫁娶
时吹唢呐讨几个小钱维持生计。他四十多岁了仍娶不上媳妇,已经痴呆的母亲,只不过成了
他的泄欲工具罢了。

弟弟还小,添饱了肚子,正在将灾难逐渐淡忘。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的父亲母亲
。一天,我没有听从院长的安排去上学,而是又跑回了白家村去探望活着的母亲。

辗转打听到了高大家,远远地就听见了母亲“妈呀妈呀”的惨叫声。我闯进底矮的土屋时
,见高大正在用木棍抽打着滚在地上的母亲。我的出现没有阻止高大的抽打,扑在了母亲身
上,我的背上也挨了两下。

瘦弱的我不能保护母亲,只能大声吼叫:“住手,别打我妈!”
高大红着脸和眼睛:“兔崽子,给我滚出去,和你妈一起滚出去!”
“我妈她是人,不是猪!”
“是人?是人大白天的还要和我上床睡觉。”

受伤的母亲真的哼哼着又向高大爬去。高大嚷道:“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说着,一
脚将爬过去的母亲蹬翻在地。

我哭着上前抱住了母亲:“妈,咱不在这住了,妈,咱走吧!”
母亲象是没有听见我说话,眼睛痴痴地望着高大,嘴里发出近似哀鸣的声音。

我一路哭着回到了敬老院,哀求院长:“也收留我妈妈吧,她整天挨打受骂,收留她吧,
我可以把房子卖了,给你们补贴。”院长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很无奈地说:“孩子
,不是我不想收留她。乡里给我们院的拨款是有限的。你家的房子因为死了人,没人会买的
。你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再好好养活你妈吧。”

我再也没有回去看望母亲,院长说的对,我只有走这条路,才会把母亲从水火中救出来。

几年里,我也遇见过母亲几回。看见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跟在高大后面,一起去外村干活。
她的脸满是伤痕,蓬乱着头发,从我面前经过时,根本认不得我。口水从嘴角里流下来,在
阳光下闪亮。

母亲啊,你为什么这样折磨你的儿子!
上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善良的女人,这样蹂躏一个幼小的心灵!

我苦苦地读书,苦苦地挨着日子。光阴荏苒,我在苦痛的浸泡下成长。很快,考高临近,
我面临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就在这时,传来了母亲的死讯。

母亲的脸色青白,嘴角留着呕吐物的残渍,安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我赶到的时候,他们
正准备把她抬上卡车送往火葬厂。

我哭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这个曾经给予我乳汁给予我无限温暖的怀抱。而现在,它却变
得冰冷,紧硬,仿佛是一块干裂的泥土,失去了往日芳草萋萋的润泽。

我突然扑向了高大,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妈?快说!她是怎么
死的?”
高大的脸因被扼住了咽喉而胀得通红,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弟弟高二和另一个人把我拉
开,并对我说:“你妈是吃老鼠药死的。我哥把老鼠药和方便面一起放进深深的老鼠洞里,
是你妈她自己掏出来吃掉的。乡里的公安已经来勘察完现场了,你小子别在那胡说八道。”

母亲一定是饿急了,才会去吃和着老鼠药的方便面的,而如果我能守在她身边,这一切就
不会发生了。可我固执地想参加高考,然后再坚持四五年,毕了业,有了工作,我就有能力
养活母亲和弟弟了。是我错了,母亲已经受了五六年的折磨了,已经痴呆的她,怎么还能再
过四五年这样非人的日子呢?母亲,是儿子害了你啊。

那一年的高考我没能参加,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塌,理想和信念如坠地的花瓶,支离破碎,
再也不能复原。

半年之后,院长给我要来一个名额,我告别了院长和弟弟,毅然参了军。经过在部队的磨
炼,我学会了正视痛苦,又在指导员的鼓励下,报考了军校。当我迈出陆军学院的大门时,
我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自己充满伤痛的过去。在我的生命
之河里,那一段河水浊浪滚滚,曾一度让我感到窒息,可苦难未尝不是一个大熔炉,大悲大
痛之后,能让人在死的悲凉衬托下,体会出一种生的豪壮。



连日暴雨倾盆,蒲松河汛情告急。我们连接到了团里的命令,迅速赶往蒲松河岸,支援其
它部队固堤防汛。

这样,我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河,只是它一改往日的温柔沉静,显得有
些阴郁焦躁。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我能清晰地看到家乡的全貌,白家村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内心真
的是激动不已。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会以保卫者的身份又回到了它的身边,感到无限的自豪
和快慰。甚至通过望远镜,我还能看到我家荒草芜杂的老屋,那个曾添满快乐和痛苦的老屋


我指挥战士们加固堤坝,和他们一起打木桩,扛草袋,运料石,手和脚被划得全是口子,
经过两昼夜的奋战,蒲松河被我们牢牢缚住,象一只困兽无可奈和地在我们脚下喘息。河水
浑浊,黯淡,不时有浪花拍击着堤坝,我知道,它在挣扎,在骚动。

但暴雨不停,蒲松河上游的棋盘山水库告急,水位线远远超过了警戒线,一旦水库崩溃,
它附近的重工业城市沈城就会被洪水淹没,带来的损失将不可估量。丢卒保车,为了把损失
减少到最小,上级部门决定,在下游炸坝泄洪。

泄洪点,选在了荒僻的白家村坝段。
炸坝任务由我们连来承担。
接到任务时我懵在了那里,给我了生命深切感受的家乡将要毁在我的手里,并且势在必行
,又确信无疑。我久久地伫立在堤坝上,看着战士们在村落里疏散百姓,他们是我的乡亲。
生命之河的又一个浊浪向我扑来,我再次走到了蒲松河边,再一次捧起了浑浊的河水,将苦
涩与腥臭的河水吞进了肚里。

连里的战士们望着我,这一次他们理解了我的行为。看着家乡在自己的眼前消失,这是何
等痛心的事啊!爸爸,妈妈,弟弟,院长,我的亲人们那,我们赖以生存的小村,将经受一
次惨重的蹂躏,她将会与我的母亲遭受同样的命运。

炸药安放完毕,只等团里下达命令。白家村很快消失了人迹,象一只待宰的羔羊,静静地
卧在那里。
我听到了对讲机里团长的声音:“一号区域回话!”
“一号区域准备完毕。”
“二号区域回话!”
“二号区域准备完毕。”
“………”
“四连爆破点回话!”
我大声回答:“四连爆破点准备完毕。”
“好,听我的命令。五,四,三,二,一,起爆!”
我亲手按动了起爆器。“轰”的一声巨响,堤坝炸裂,远望去,困顿了许久的蒲松河水象
出笼的猛虎,扑向了白家村,扑向了农田,扑向了学校,扑向了敬老院,扑向了我家的老屋
,扑向了东面荒地我父母的坟茔……我的眼泪与决堤的洪水一道涌出,再也看不清我的家乡
了。



喧嚣的洪峰过后,一切归于宁静,此时天地一片苍茫。我和战士们乘着快艇进行巡视。水
面上飘浮着家具,电视机,木头,衣物,动物的尸体和各种各样的垃圾,可以想象乡亲们撤
离时的仓促,也看到大难临头,财物和生命相比价值相差的悬殊。

老鼠们爬到了树尖,饿得正啃食着树叶,它们几乎把树叶都吃光了。房屋大部分都已倒塌
,只有几座如海里的孤岛,在茫茫的水间屹立着。水里的鱼非常多,不时有大鱼从水中跃起
,它们象是逃出樊笼的囚徒,欢快地游出了池塘,尝到了河水的滋味儿。

一排长刘全喜突然喊了起来:“连长你看,那棵树上有人。”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见远处的一棵杨树上,果然蜷着一个人影,他象挂在树上的一个猩猩,牢牢地抓着树杆。快
艇开了过去,两个战士把那个人扶上艇,竟是个老人。他一上艇就大声嚷:“我的牛啊,我
的牛,解放军同志,快救救我的牛啊。”刘全喜说:“大爷,牛在哪呢?它会水的,早游跑
了吧。”老人忙说:“它就在这棵树下,拴它的绳子太短,它在下面淹着呢,快救救它吧,
晚了,它就淹死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耳熟,仔细辨认面孔,这张满是皱纹的脸很快就变得丑陋可憎
起来——他是高大!他见战士们在用目光征求我的意见,就挪过身子来哀求我:“解放军同
志,救救我的牛吧,救……”他在我的注视下突然停止了请求,四目相对,他也认出了我。
他低下了头,可能觉察出了我目光中的蔑视和憎恶。
我可以置之不理的,可我没有。在我眼里,他突然变得象蚂蚁一样渺小。我命令刘全喜:
“下去吧,把他的牛救上来。”刘全喜迅速脱掉了救生衣,嘴里叼着一把匕首,扑通一个猛
子就钻进了水里,不一会,一头黄牛和刘全喜同时浮出了水面。

高大望了我一眼,而我此时正注视着前方。

远处,遍布阴霾的天际与洪水模糊了界线,变得水天一色。我的家园消失了,而且就在我
的眼前,是我亲手操作,让污浊的蒲松河水将它荡涤,冲刷。随之消失的还有一种东西,它
从十三岁时就开始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它的重量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而增长,在我按下起
爆器的瞬间,它涨大得达到了我承受的极限,它,就是我的痛苦。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它
也象是被这浊浪滚滚的洪水一起冲走了一样,消失了,我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再心潮
起伏,不再痛定思痛,思绪象这决堤的洪水一样,由波澜壮阔到平静如湖。


平静,是一种绝难体会的人生境界,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穿越大悲大痛的山谷,游过浊足浊
缨的沧浪之水,历尽艰辛之后才能到达。

我爱你,父亲,母亲,我的家乡,我的蒲松河。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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