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宿舍里弹吉他。我这人比较笨,而且又不用心,学什么东西总是三分钟热度,所以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通。吉他学了两个月,但只会弹两三首曲子。好在我根本不计较什么,我喜欢抱着吉他沉醉在自己世界里的那种感觉。忽然间有人敲门。起身一看,原来是小梅。现在的小梅已经出脱成一个城市姑娘了。两年的城市的风尘,给她身上凭添了几分娇艳,与原来的庄重相衬,更显得出类拨萃。现在我已经不大敢直面她了。想到她一定听到了我刚才鬼哭狼嚎般的“演唱”,我脸皮再厚也有些发红。
“继续唱啊,挺好的嘛。”小梅笑吟吟地说。我没接口,站起来给她倒茶,找座位。“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分了?”小梅看着我,眼神怪怪地。“咳,热情招待你嘛。怎么,今儿个有什么事?可有两三个月没来了哦,现在上门来,有啥事儿要帮忙?”我还是挺正经地问她。小梅抿了抿嘴:“怎么,没事不能来看你啊,关心大哥嘛,怕你老吃清水挂面吃坏了身子,到时候瘦成了个衣服架子,谁来当我的大哥嘛。”她看看我屋子里乱扔着的几个挂面的包装袋,一幅不是我小妹,倒象是我大姐的样子。
“呵呵,没事儿,我只是懒得做饭。我从小苦大的,吃糠咽菜都身体这么好,能有什么事儿啊?”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刚才你唱得是什么歌?”小梅怪有趣地看着我。“桑塔露琪亚一首民歌来的,你没听过吗?”我好不容易找个话题。“没有。你继续唱吧,我想听你唱。”小梅抿着嘴看着我乐。“没有好茶好酒,只好以歌迎客,那你先准备好两团棉花。”我渐渐地感觉到了轻松。她的笑容好象冬日的阳光。我的嗓音是我们家里最破的。但在前半个小时里还是挺好听的,如果我用心唱的话。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因为缺乏锻炼。我要有我爸五分的嗓子,现在哼哼,至少一唱这幢楼里不会再有其他声音了。我坐在墙边铺着的报纸上,旧旧的衬衫在胸脯上有好几个洞。后背就那么靠在墙上如果用后背见人的话,那里还有好几大团墨水呢。鞋子我一早踢掉了,右脚已经开帮了,一直懒得去缝。这里很少来女客。以前玲过来的时候,我就收拾一下。至于我那帮狐群狗党,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头发蓬乱,裤子已经全部起了毛边。难怪别人都叫我民工,难怪提不了副科了,幸亏我不在乎。
“夜已深/欲何待/快回到我船上来/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我扯着嗓子唱,脸上变幻着表情,象下雨前的天。小梅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脸儿笑得通红,一头长发在抖啊抖,我忽然停下来,看着小梅,有些发呆。小梅又笑了一会儿才发觉有些不对,一边还笑着,一边擦眼泪,直到看到我的脸色才有些奇怪:“怎么不唱了,呵呵,笑死人了,要继续唱啊。”她忽然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开始专心的擦眼泪。我轻轻的拨动吉他弦。阳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有些晃眼。我索性闭起眼来。幸好这首歌简单至极,并不需要多换把。“爱是一根命运的琴弦/轻轻拨动是沧海桑田/时空变化在你我之间/偶尔扯痛是我的挂牵/谐鸣共振美丽危险/醉了吧醉了吧看不见的是一只大手/轻轻拨动是沧海桑田/雨后彩虹似近却实远/偶尔扯痛是梦的宣言/跳动变迁美丽危险/断了吧断了吧……”我的声音渐渐低沉。小梅不再笑,看着我也有些发愣,那情景好象在梦里见过。
“你的吉他弹得可不怎么样,”小梅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这首歌很特别。”我忽然象从梦境里惊醒似的,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溢了我的心胸。我跳起来冲出门去,楼下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正在离开。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一种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浮上来。我叫小梅去喝咖啡,小梅却叫我去喝啤酒。说实话,我是因为没钱了。咖啡虽然贵,喝一杯也就够了,啤酒喝起来却没数。我正沉呤间,小梅笑了:“我请大哥啦,走吧!” 坐进那个叫“水晶石”的小酒屋,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这里总的基调很温暖、恬静,不象前面另一家叫“红番区”的,墙上涂的乱七八糟,但没有一个主题,显得有些恶俗。
小梅端着酒杯在我眼前晃晃:“出什么神儿哪?又想阿玲了是吧?”小梅笑得有些奸诈。“没有没有,正想你呢。”我脱口而出。不知怎么回事,在别的女孩面前我老是正儿八经的,甚至十分拘谨,但跟小梅在一块儿却总是正经不起来,恐怕在她眼里也从没把我当过什么大哥,倒象个活宝。要是一年前小梅肯定是脸儿通红一声不出了,当然一年前她也不会跟我出来喝酒。现在小梅只是笑了笑:“是没吃饭吧?饿昏了头?”我斜着眼睛扫了她一眼:“难道你吃了?”“嗯呀,吃啦,有人晚上请我吃饭,我提前吃了就有理由不去啦。”小梅乐呵呵的,象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有这么干的?要是我谁请客都去好朋友请,怎么好意思不去?一般朋友请,那叫不吃白不吃;关系不好的,不给他吃出个回忆来怎么对得起自己!”我伸手叫小姐给我拿盘炒意粉,没去理乐得合不拢嘴的小梅。我见过她上班的样子,一身蓝色的套裙,脸上挂着幅标准笑,开口就是“先生请稍等”。是不是人都是有两面的?象我?象玲?
等我吃完炒意粉抬起头来,发现小梅已经灌了两杯下肚了,脸上的桃花开得特别鲜艳。黄色的灯光下异常娇美。她酒量是可以的,但看她现在,举止已经有点儿迟钝了。只是眼睛更加活泼,犹如浸在泉水中的宝石。
“怪不得人说女孩要在灯下看,夜里看。啧啧,的确。”我点点头,仰脖子灌了一大杯,以争取能把欠下的酒喝回来。伸手摸摸上衣袋,出来的急了,没带烟。小梅一伸手就带来了奇迹:“喏!”我看着她递给我的一包三五,却有些奇怪。“这么高档?你买的?你抽烟?”“从别人那儿拿的,知道你平常舍不得,还不谢谢我?”小梅若无其事。“那怎么就拿半包?是不是悄悄拿人家的?”小梅没理我,仰头灌了半杯下去。金黄的灯光下,小梅唇红齿白,淡妆的脸上是一种寂寞的美。我拦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倒酒,然后把她面前的酒瓶子拉过来。小梅拉住我的手:“干什么?让我喝一点。”我不习惯的把我的手从她手中脱开,神情有些尴尬,却伸手把她的酒杯拿开了。“别连你也欺负我。”小梅死抓住酒瓶不松手,有些泪水涟涟的样子。我没有理会她,抓住了酒瓶底小梅想就瓶喝,这哪象个女孩子的动作嘛。这种时候我不会再让她喝一滴的。
“乖,小梅,别喝酒了,陪大哥说说话吧,嗯?”小梅放弃了她徒劳的抢夺,却伸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来,熟练的点着了,笨拙的抽起来。我没有理她。在每个人的世界里,是不是都会有些泪水?生活的舞台上,人们倒象戏子,演来演去都是别人的故事。只有在心底,那没有一个观众的舞台,才是表演自己的真实所在。我看着小梅盈盈欲滴的眼泪,就着她喷出的生硬的烟雾,把一瓶接一瓶啤酒灌到自己肚里去。小梅把头埋在自己的左胳脯肘里,右手拿着烟却很少抽,脸上的妆有些乱。那好象是我最后的记忆。以我的酒量,本不该那么早醉的。醉酒后的记忆都是碎片,一段段的,串不起来,象闪回的影像。依稀是我脚步踉跄的爬楼梯,好象有人在搀着我。然后是一张可爱的床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做梦看到眼前的一瓶瓶可乐,喝来喝去却找不到感觉,象悬在我眼前的希望。在梦中我记起了驴子的笑话,想起了北岛的诗:听见了我的恐惧忽然间醒了过来,觉得头特别的沉重。我轻轻地安慰自己说:“全是智慧啊!”
想起来找点水喝,微微一动,感觉身边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我的心跳忽然间快了一倍,全身上下陡然间变得僵直我的左手轻轻的探出去,碰到的是另一只手皮肤光滑而细腻,那绝对不是我的。我收回手,尽可以轻轻的调整身体的姿势,规规矩矩的并成个木乃伊。我拼命收拢在静夜里象哮喘病人似的呼吸。微微的转过头,我感觉到了枕头上铺着的柔软的头发。和一片夜色中朦胧的脸。我拼命压住在头脑中似乎要喷涌而出的“智慧”,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想了几分钟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几分钟如同几年一样的漫长。极其缓慢的,我爬下床来,跑到卫生间里,把毛巾挂在水龙头上,打开水龙头,把脑袋浸在冰凉的水里。似乎清醒了些,我蹑手蹑脚的回到房间,打开门,搬了张椅子坐到了阳台上。点了根烟,心跳渐渐变缓了。月亮很美。夜空里似乎飘着一层雾,一切都有些朦胧。楼前高大的木棉树,看起来象一枝美丽的剪影。星星很少;在月亮面前似乎一切都是点缀,包括间或的一两声蛙鸣。楼下的空地是片草坪,现在看起来都是黑油油的一片,几个荧火虫飞过,在空中划着若隐若现的图案。我看着月亮有些发痴。夜凉如水,嘴里的烟卷发出暗红的光,烟雾飘出来立刻跟月光混在一起,再寻不见。我打了个寒噤。
轻轻的起身,回到房间里,想关上门。回头一望,正好看到床上的小梅。月光正好从打开的门里透出来,照在半边床上。天气并不冷,毛巾被团成一团,推在一边。她趴在床上睡着;身体蜷缩着,象个小孩子。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脸,月光下她的脸笼罩着一层辉光。我轻轻的走过去,在床前慢慢的跪下来,仔细的看着她。她依然沉睡。我呆呆地望着她,又开始急烈的心跳。我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轻轻的抚着了她的长发,柔软而滑润的质感从手里传到心里。慢慢地撩起长发,她的半边脸完全沐浴在月光里。她的眼睫毛在微微的颤动,嘴角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在做梦吧?梦到了远隔千山的家?昔日的好友?阳光?草地?我缓缓半支起身,轻轻地吻上了她的脸。她依然睡着。我起身关上门,把毛巾被盖上了她的身体,还轻轻的抚平了她揉皱了的裙装。此时我的心反倒异常平静。然后我又躺回了床上,躺回了她身边,合上了眼睛。我一直没有睡着,耳边是她微微的呼吸。她稍微动一动,我就会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惊醒,轻轻的看看她。她翻了两次身,嘴里还嘟囔了几句什么,每次翻身都会让我心跳不止。天快亮时,我终于忍不住坠入了梦乡。
第一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小梅也醒了,正把两只手都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仰头看着天花板。象在伸懒腰,又好象不是。后来她把手枕在头下,象是要沉思的样子。我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笑意,合上眼,马上就又睡过去了。
当我睁开眼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阳台的门敞开着,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天色很好。起来点了根烟,疲惫的靠着墙边坐下了。地上铺着的报纸皱巴巴的。我从旁边的乱纸堆里摸出把镜子来,发现脸就跟报纸似的。我叹口气,深深地吸口烟,把头靠到墙上去。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人影子。空气里似乎有种清新的香味。远处传来隐隐的车声。烟雾在眼前飘散。爬起来给小松打电话。
“呵,你小子啊?看你今天没来,已经帮你请假啦。不就没提副科么?还想摞挑子啊?吓唬谁呢?”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少扯这些,知道玲的情况么?”“不知道。怎么,还没忘哪?你还想她干什么?”“行了行了,我没事儿,你别烦我,没事儿挂啦啊!改天请你喝酒,算谢你主动帮我请假吧。有事儿再打电话。再见!”我把听筒摞下去,一时间有些茫然。
到水龙头下接了杯自来水,咕嘟咕嘟咽下去。水从舌头上流过,感觉却是涩涩的,舌头象是片沙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挪窝,感觉还是愣愣的,想着小梅,想着那红色的衣裙。电话铃响了大概有四声我才反映过来。其实第一声时我就听到了,但听到了就只是听到了,想不到应该站起来去接不是因为酒醉。拿起听筒来,耳机里传来的是小梅的声音:“喂,还没醒啊?我正要摞电话呢!我煮了早餐的呢,你看到没有啊?”我只嗯嗯的答应,转头看桌上确实是有一碗粥,两鸡蛋。
“怎么样啊你,我可是上班时间,偷偷打的电话,给老板看到了非挨骂不可。不打了,再见吧,有事再呼我。”“嗯,再见,我没事,你别管了。”我随手要挂电话,忽然愣了一下,拿着不动。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到她细碎的呼吸。想到她月光下的脸,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忽然又说话了:“唉,人帮你煮好早餐,你一点表示也没有?”“嗯,你要什么表示啊,再请你喝酒?我可不想再醉了。”“什么呀!”“那你说要什么啊?”
“再亲我一下。”隔着电话,我依然觉得脸红心跳,我似乎也能看到小梅红着脸的样子。“别闹了。”“嗯,好,挂了啊。”小梅咔嗒一声挂上了电话。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小梅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们可能都有些失望。放下电话,我依然有些发愣。似乎是梦游似的,我又拿起了电话,按了几个号码。我居然还没有忘记。在电话的“嘟”的声音响起时,我才想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可惜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我不由有些慌乱,我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喂?你好?”“嗯,今天没去上班?”我没话找话,脑子里在飞快的转。
“我早辞掉那工作了,今天正好回家里,我搬家了。”“搬家?搬到哪里?”“我结婚了。”往昔锻炼出来的随机应变的本事大概随着酒意一起溜走了。“有事吗,找我?”玲在等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打破了僵局。“昨天是不是你来过?”我把心一横。“嗯,好久没见了,想找找想看看你。大概我去的不是时候,呵呵,又残害哪个女孩子了?是不是那个叫小梅的?”玲很快的摆脱了局促的语气。或许这就是成熟?可我依然喜欢手足无措的她。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小梅?
“有时间吗?出来一趟?”我狠了狠心。“你就不怕你的小梅骂?嗯,几点钟?”玲笑呵呵的。“晚上八点。见面再说了,再见。”“再见。”我轻轻挂上了电话。这应该算是打击吧?我曾无数次构思过这样的结局,无一不是天崩地裂或者山崩海啸,可真的来临时才发现自己如此镇定。我不由有些佩服自己的冷静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