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一个死去的村庄,被大雪封住,背后默默的大山也都积雪覆盖,灰黑的是压弯了的树干,那灰的蓬松的该是杉树上的针叶,黯淡的影子只能是雪堆积不上的岩壁,全都没有色彩,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昏暗中又都明亮,雪好像还在下着,走过的脚印跟着就模糊了。 一个麻疯村。 也许。 也没有狗叫? 都死绝了。 你叫喊一下。 不必,这里有过人家,一堵断墙,被雪压塌了,好沉重的雪,都压在睡梦中。 睡着睡着就死掉了? 这样倒好,怕的是屠杀,斩尽杀绝,无毒不丈夫,先用肉包子打狗,肉馅里掺了砒霜。 狗垂死时不会哀叫? 一扁担打过去,打狗的鼻子,高明的打手。 为什么不打别处? 狗打鼻子才能顿时丧命。 他们就没一点反抗?全扼杀在屋子里,没出门一步。丫头和小儿也没逃得出? 用的是板斧。 连女人也不放过? 奸杀女人时更加残忍—— 别说了。 害怕了? 这村子不能就一户人家? 一家三兄弟。 他们也死绝了? 说的是血族复仇,要不是瘟疫,或是发了横财,他们在河床里掏到金子。 他们被外人杀死的? 他们霸占了河床不准外人来淘。 河床在那里? 你我脚下。 怎么就看不见? 看见的只是幽冥中升腾的水气,这只是种感觉,这是条死河。 你我就在这死河之上? 对了,让我领着你走。 去哪儿? 到河的对岸,到那白皑皑的雪地里,雪地的边沿有三棵树,再过去就到山前,被雪覆盖的房屋压塌在积雪之下。只这段残壁还矗立,断墙背后可以捡到破了的瓦罐和青瓷碗片。你止不住踢了一脚,一只夜鸟扑扑飞了起来叫你心凉,你看不见天空,只看见雪还在飘落,一道篱笆上茸茸的积雪,篱笆后面是个菜园。你知道菜园里种有耐寒的雪里蕻和像老婆婆面皮样的瓢儿菜,都理在雪下。你熟悉这菜园子,知道哪里是通往这菜园的后门槛,坐在门槛上你吃过煮熟了的小毛栗,是儿时的梦还是梦中的儿时你也弄不清楚,弄明白要费很大气力,你现在呼吸微弱,只能小心翼翼,别踩住了猫尾巴,那东西眼睛在暗中放光,你知道它在看着你,你假装并没看它,你得一声不响穿过天井,那里竖着根筷子,筷子上扣着个蔑匾,你和她就躲在门背后牵着根麻绳,等麻雀儿来,大人们在屋里打牌,他们都戴着铜边的圆眼镜,像金鱼的鼓眼泡,眼珠突出在眼眶外面,可什么也看不见,捻的纸牌一张张凑到眼镜跟前,你们便爬到桌子底下,看见的全是腿,一只马的蹄子,还有一条肥尾巴拖得老长,你知道那是狐狸,它摆动摆动,变得邦邦硬,成了一条花斑母老虎,蹲坐在太师椅上,随时准备扑向你,你无法从它面前走开,你知道格斗会很残酷,而它就扑向你! 你怎么啦? 没什么,好像做了个梦,梦中的村庄落着雪,夜空被雪映照,这夜也不真实,空气好生寒冷,头脑空空荡荡,总是梦到雪和冬天和冬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我想你, 不要同我讲这个,我不要长大,我想我爸爸,只有他真爱我,你只想跟我睡觉,我不能没有爱情也做爱, 我爱你, 假的,你不过是一时需要,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爱你! 是的,在雪地里打滚,像狗一样,一边去吧,我只要我自己, 那狼会把你叼走,把你内脏吃空,还有狗熊,把你抢到洞里成亲! 你就想着这个,关心我,关心我的情绪, 什么情绪? 猜猜看,你好笨哟,我想飞—— 什么? 我看见黑暗中一朵花, 什么花? 山茶花, 我摘给你戴上, 不要破坏它,你不会为我去死, 为什么要死?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要你为我去死,我真寂寞,没有一点回声,我大声喊叫,四周静悄悄,泉水声也没有,连空气都这么沉重,他们淘金的河流在哪儿? 在你脚下的雪下, 胡说, 那是一条地下的暗河,他们都躬着腰在河上涮洗, 有一个刺探, 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真坏, 谁叫你问来着,喂,喂,好像有回声,前面,你带我过去,想过去就过去好了, …… 我看见,你和她,在雪地里,灰蒙蒙的夜,不甚分明,又还看得见,你在雪地里,一双赤脚。 不冷吗? 不知道冷。 你就这样同她在雪地里一起走着,周围是森林,深蓝色的树木。 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也没有房屋? 没有。 也没有灯光? 都没有,只有你和她,在一起走着,走在雪地上,她戴着毛围巾,你赤着脚。有点冷,又不太冷。你看不见你自己,只觉得你赤脚在雪地里走,她在你身边,挽住你的手。你捏住她手,领着她走。 要走很远吗? 很远,很远,不害怕吗? 这夜有些古怪,墨蓝又明亮,有你在身边,就并不真的害怕。 有一种安全感? 是的。 你在我怀里? 是的,我依着你,你轻轻搂住。 吻了你吗? 没有。想我吻你吗?想,可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就很好,一直走下去,我还看见了一只狗。 在哪儿? 在我前面,它好像蹲在那儿,我知道它是一只狗,我还看见你哈着气,腾腾的水汽。 你感到了温热? 没有,可我知道你哈出的是热气,你只是哈气,没有说话。 你睁着眼睛? 不,闭着,可我都看见了,我不能睁开眼睛,我知道,睁开眼睛,你就会消失,我就这样看下去,你就这样搂住我,不要那么紧,我喘不过气来,我还想看,还想留住你,啊,他们现在分开了,在朝前走。 还在雪地里? 是的,雪有些扎脚,但挺舒服,脚有点冷,也是我需要的,就这样走下去。 看得见自己的模样? 我不需要看见,我只要感觉,有点冷,有一点点扎脚,感觉到雪,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了,放心走下去,亲爱的,你听见我叫你吗? 听见了。 亲亲我,亲亲我的手心,你在哪儿?你别走呀! 就在你身边。 不,我叫你的魂呢,我叫你,你可要过来,你不要抛弃我。傻孩子,不会的。我怕,怕你离开,你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孤独。你这会不就在我怀里?是的,我知道,我感激你,亲爱的。睡吧,安心睡吧。我一点也不瞌睡,头脑清醒极了,我看见透明的夜晚,蓝色的森林,上面还有积雪,没有星光,没有月亮,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奇怪的夜晚,我就想同你永远待在这雪夜里,你不要离开,不要把我抛弃,我想哭,不知为什么,不要抛弃我,不要离我这么远,不要去吻别的女人!
79 我有个朋友来说,也是这冬天,下了场雪,他劳改的那时候。他望着我窗外的雪景,细眯起眼睛,像是雪光反射太强,又像是沉浸在他的回忆里。 有一个大地座标,他说,就在这劳改农场里,总有,他仰头望了望窗外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目测了一下,少说有五六十米高吧,不会比那楼矮。一大群乌鸦围着尖顶飞来飞去,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转个不歇,还呱呱直叫。农场的队长,管这一帮劳改犯的,是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立过二等战功,负过伤,一只腿长,一只腿短,走路一瘸一拐。不晓得倒了什么楣,官到连长就没再上得去,打发到这农场来管这些犯人,成天骂骂咧咧。 妈的个屄,什么吊名堂?搞得老子都困不着觉!他一口苏北话,披着件军大衣,围绕座标转了一圈。 爬上去看看!他命令我。我只好把棉袄脱了,爬呗。上到半截子,风大,腿肚子哆嗦,再朝下一看,这腿简直不行,抖个不停。正是闹灾荒年分,周围农村都有饿死的。这劳改农场倒好,种的山芋和花生,队长扣下了一部分,仓库里堆着,没都上交。大家口粮定量还能保证,人就是有些浮肿,也还能出工。可要爬高,就虚得不行。 队长!我只好朝下喊。叫你看看顶上有什么东西?他也在底下叫。我抬头瞅。 尖顶上好像挂了个布包!我说。眼睛也冒金星了,我只好朝下喊。 爬不上去啦! 爬不上去就换人!他粗归粗,人倒不坏。 我下来了。 把偷给我找来!他说。 偷也是个劳改犯,十七、八岁的小鬼,在公共汽车上扒人钱包给抓来的,偷就成了他的代号。 我把偷找来了。这小鬼昂头瞅着,不肯上去。队长发火了。 又没叫你去死? 偷说他怕跌下来。 队长下命给他根绳子,又说,再爬不上去,就扣他三天口粮! 这偷才腰间系了根绳子,上去了。底下望着的都替他捏把汗。他爬到还剩三分之一的地方,上一格,在铁架上扎一问绳子,总算到了顶。成群的乌鸦还围着地盘旋。他挥手赶着乌鸦,从上面悠悠飞下来一个麻袋。大家过去一看,叫乌鸦啄得满是孔眼的麻袋里竟半口袋的花生! 妈的屄!队长骂开了。 集合! 又吹哨子。好,全体集合。他开始训话。问哪一个干的? 没一个敢吭气的。它总不会自己飞上去吧?我还当是死人肉呢!也都忍住,没一个敢笑。 不交代出来,全体停伙! 这大家都慌了,互相瞅着,可大家心里明白,除了偷谁能爬上去?眼光自然都落到他身上。这小子低头,受不住,蹲了下去,承认是他夜里偷偷搁上去的,说,他怕饿死。 用绳子了没有?队长问。 没用。 那你刚才还装什么洋蒜?就罚他妈的王八蛋一天不吃饭!队长宣布。 众人都欢呼起来。 偷儿放声哭了。 队长一瘸一瘸走了。 我还有个朋友,说他有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同我商量。 我说行,说吧。 他说这事说来话长。 我说长话短说。 他说再简短也得从头讲起。 那你就讲吧,我说。 他问我知道不知满清的某位皇帝的御前侍卫,他对我说了这皇帝的圣名和年号,以及这位侍卫长官的姓氏大名,说他就是这当年的显贵直系七世长孙。这我完全相信,并不惊奇,他那位先人是历史的罪人或皇上的功臣,同他如今也不会有多大的牵连。 可他说不,这关系很大。文物局、博物馆、资料档案馆、政协和古董店的都来找过他,反复动员,弄得他烦恼不堪。 我问他莫非手上保存了一两件什么珍贵文物? 他说你还说少了。 价值连城?我问。 连城不连城地不知道,总归是无法估量,别说百万、千万,几个亿都不见得打得住。他说那不是一件两件,从殷商以来的青铜礼器、玉壁,到战国的宝剑,更别说历代的珍希古玩、金石字画,整整一个博物馆,早年刻印的线装的藏品目录就足足四册。这上善本图书馆里可以查到,要知道是从他七世祖起一辈辈累集,直到同治年间,二百年来的收藏! 我说这传出去当然不妙,我开始担心他的安全。 他说他安全没问题,主要是他再也不得清静,连他们家中,他们是个大家庭,他祖父、父亲、叔伯各房的亲戚都接连来找他,吵个不歇,他头都大了。 都想来瓜分? 他说没什么可瓜分的,那十几万册古籍、金银、瓷器和别的家当从太平天国到日本人到各派军阀就不知烧过抢过多少回,之后从他祖父、他父母手上又不知上交、变卖、抄家过多少次,他现在手上一件文物也没有。 那还争什么呢?我有些不解。 所以这事还得从头谈起,他说,十分苦恼的样子。你知道玉屏金匾楼吗?这打个比方,他当然说了这藏古籍珍宝的楼的名字,史书、地方志和他祖上的家谱里都有这楼名的记载,如今他南方老家文物的部门人都知道,说是太平军进城放火的时候,基本上已是一座空楼,大部分古籍风声吃紧先已运到他们家的田庄去了,至于目录上的这批珍宝,后辈家人中一直传说,都偷偷窖藏起来了。他父亲去年病故之前才告诉他,确实理在他故宅的什么地方,准确的地点父亲也不知道,只说他祖父传下的他曾祖的一本诗文手迹里有一张墨线勾画的故居庭院的全景,庭台楼阁,花园假山,错落有致,画的右上角写了四句偈语,便暗示的这批宝藏理的位置。可这本诗文集子叫红卫兵抄家时一并席卷而去,之后平反也查无下落。那四句仍语老头倒还背得,又凭记忆给他画了个故居祖宅的草图。他默记在心里,今年初去旧址实地察看过,不过如今那一片废墟已盖上了好些楼房,有机关的办公楼,也有居民的住宅。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都埋到楼底下去了,我说。 他说不,如果在楼底,盖楼挖地基早就寻出来了,特别是现在盖的楼房,那么多地下管道要安装,地基都挖得很深。他找建筑工程队了解过,他们修建时没有发现什么出土文物。他说他潜心研究过那四句偈语,加上对地形的观察分析,八九不离十,他能把这位置确定下来,差不多在两幢楼之间一块绿化了的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把它挖出来?我问他。 他说这就是他要同我商量的。 我问他是不是等钱用? 他并不看着我,望着窗外雪地几棵光秃的小树。 怎么说呢?就我和我老婆的工资,养一个儿子,刚够吃饭,别想再有什么开销,可我总不能把祖宗这样卖了。他们当然会给我一笔奖金,一个零头的零头。 我说还会发一条消息,某某的七世孙某某捐献文物受奖的新闻。 他苦笑了笑,说,为分这一笔奖金那一大帮远近叔伯亲属还不得同他打破头?冲这也犯不上。他主要想这对国家倒是一笔财富。 出土文物挖的难道还少了?就富了?我反问他。 是这话,他点点头,说是他又一想,要是他那天得个急病,再不,碰上个车祸死了,就鬼都不知道了。 那把这几句倡语传给你儿子好了,我建议道。 他说他不是没想过,可他儿子长大要是不成器再卖了呢?他自问自。 你不会先关照他?我插了一句。 儿子还小呢,让他安心念书吧,说别叫他儿子将来再像他这样为这屁事弄得神经衰弱,他断然否决了。 那就留点东西叫后人考古的也有事做。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想了想,巴掌在腿上一拍,得,就照你说的办,由它埋着吧!他这才起身走了。 又有朋友来,穿件崭新的雪花呢大衣,脚上是一双光亮的三截头缕花镶边的黑皮鞋,像出国进行国事访问的干部。 他一边脱大衣,一边大声说,他做买卖发了财!今日之地已非昨日之他。大衣脱去,里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硬领衬衫上还打了一条红花领带,又像是驻外公司的代表。 我说这天气你穿这点在外面跑也真不怕冷。 他说他不挤公共汽车了,叫出租车来的,他这回住北京饭店!你不相信怎么的?这种高级宾馆不能只外国人住!他甩出带铜球的铸有英文字样的钥匙串。我告诉他这钥匙出门应该交给旅馆服务员。过去穷惯了,钥匙总带在身上,他自我解嘲。然后便环顾这房间。你怎么就住这么间房?你猜猜我现在住几间?我说我猜不着。三室一厅,在你们北京也够个司局长的规格!我看着他刮得青青的腮帮子泛出红光,不像我外出结识他时那干瘦邋遢的样子。你怎么也没个彩电?他问。我告诉他我不看电视。不看也做个摆设,我家就两台,客厅和我女儿房里各一架。我女儿和她妈各人看各人的节目。你要不要来一架?我马上陪你到百货大楼去拉一台来!我是说真的。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你怕是钱烧得慌?我说。做买卖嘛,当官的我都送,他们就吃这个,你不要他们批计划,给指标吗?不送礼门也没有。可你是我朋友?你缺不缺钱花?一万元以内,都包在我身上,没有问题。你别犯法,我警告他。犯法?我无非送点礼,犯法的不是我,该抓的是大头!大头也抓不了,我说。这你当然比我清楚,你在首都,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抓我也没那么容易,我该交的税都交,县太爷、地区商业局长,我现今都是他们家的座上之客。我不是当城关镇小学教员的那阵子啦。那时侯,为了从乡里调进这城关,我一年里少说四个月的工资都用来请教育干事吃饭了。他眯起眼睛,后退一步,叉腰端详我墙上挂的一幅水墨雪景,屏息了一会,转身说,你不还夸奖过我的书法?你都看得上,可我当时想在县文化馆搞个书法展都通不过。一些大官名人的字,那也拿得出手?人不也是什么书法研究会的名誉主席,副主席,还好意思登到报上! 我问他还写字吗? 书法吃不了饭,正像你写的书一样,除非有一天我也混成个名人,就都跟到你屁股后面来求墨宝了。这就是社会,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也就甭说了。 我来气! 那你就还没看透。我打断他,问他吃饭了没有? 别张罗了,我待会叫个车拖你一起上饭馆,你说哪里就哪里,我知道你时间精贵。我先把要说的说了,我来找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吧。 帮我女儿进一所名牌大学。 我说我不是校长。 你也当不了,他说,可你总有些关系吧?我现在算是发财了,可在人眼里,到底也还是个投机倒把做买卖的,我不能叫我女儿跟我这辈子一样,我要让她进名牌大学,将来好进入上层社会。 再找个高干的儿子?我问。 那我管不着,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她就不找呢?你别跟我打岔,这忙你到底帮不帮?这得凭成绩,这忙我帮不了。 她有的是成绩。 那考就得了。 你真迂腐,那些大官的子女都是考上的? 我不调查这些事。 你是作家。 作家怎么的? 你是社会的良心,得为人民说话! 甭逗了,我说,你是人民?还是我是人民?还是那所谓的我们是人民?我只说我自己的话。 我看中的就是你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就是,老兄,你穿上大衣,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去,我饿了。 又有人敲门了。开门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人,拎个黑皮塑料包。我说我不买鸡蛋,我出去吃饭。 他说他不是卖鸡蛋的。他打开提包让我看,里面没有凶器,不是作案的流窜犯。他怯生生拿出一大叠稿纸,说是特地来找我请教,他写了一部小说,想请我过目。我只好让他进门,请他坐。 他说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来拜访。我说甭改日了,有什么话这会就可以说完。他便双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包香烟。我递过火柴,等地赶快点着烟好把话讲完。 他结结巴巴,说他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只好打断他,说我不是新闻记者,对真实不感兴趣。他更结巴了,说他知道文学不同于新闻报导,他这也还是一部小说,只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加以合理的虚构。他请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发表? 我说我不是编辑。 他说他知道,他只是想请我推荐,包括修改,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署上我的名字,算是合作,当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后面,我的名字在前。 我说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难发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难发表。 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还不十分明白,又解释说,他最好找个能发表作品的编辑。 他不说话了,看得出来豫犹不决。 我决定帮他一把,问,您是不是可以把这部小说拿回去? 您能不能转给有关的编辑部?他瞪大眼睛反问。 由我转不如您直接送去,没准还少惹点麻烦。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搁回提包里,含糊说了声感谢的话。 我说不,我感谢他。又敲门了,我不想再开。
80 你喘息着,一步歇一步,走向冰山,好不艰难。碧绿的冰河阴沉而透明。冰层下,墨绿得像翡翠巨大的矿脉。 你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严寒刺扎你冻得麻木的面颊,刚能觉察的冰花,五颜六色在眼前闪烁,呵出的水气在眉毛上立即结一层白霜。四下一片凝固了的寂静。 河床突起,冰川以无法觉察的速度,一年几米,十几米,几十米,一点一点移进。 你逆冰川而行,像一只快要冻僵了的爬虫。 前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矗立被风扫荡过的冰的平面。当风暴起来,以每秒百公尺以上的速度,将这一面面洁净的冰壁全都抛光了。 你在这冰晶的断墙之间,不动也喘息不已。肺脏有种撕裂的疼痛,脑髓已经凝结,不能再思考,近乎一片空白,这不就是你寻求达到的境界?像这冰雪的世界,只有一些不能确定的阴影构成的各种模糊的图象,不诉说什么,没有意义,一片死寂。 每一步你都可能摔倒,摔倒就摔倒了,再挣扎滑着爬行,你手脚早已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冰层上积雪越来越少,残留在风扫荡不到的某些死角。雪层坚硬,绵软只不过是表象,都裹在冰晶的硬壳中。脚下冰谷里一只秃头鹫鹰在盘旋,除你之外的另一个生命,你也弄不清是不是你的一种印象,要紧的是你还有视象。 你回旋而上,在回旋之中,在生死之间,还在挣扎,这么个存在,也就是说,血管里的血还在流动,这条性命也还没断。 这巨大的沉寂里,晶铃铃,一个微弱的铃声刚可以捉摸,像冰晶撞击,你以为你听见了。 冰山巅出现了紫色的云霞,预示风暴正高速在云霞里旋转,边缘缈袅的云翳显示出这风暴的力度。 一个越来越分明的铃声唤起了你心底的悸动,你看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马头同她一起显露在雪线以上,背后衬着阴森的冰渊。你仿佛还听见马铃伴随的歌声。
昌都来的那个女人哟, 头上丝线盘的辫子, 耳上坠的绿松石耳环, 手上戴的馆馆闪亮的银手销, 袍子上扎的五彩腰带……
像是在大雪山海拔五千六百公尺的公路标杆旁你曾经见到过的一个骑马的藏族女人,她朝你回头一笑,在诱你堕入冰晶的深渊,你当时止不住还朝她走去…… 都不过是一些追忆,这铃声只固守在你心里,又像是在你脑门上响,肺腑撕裂的痛楚难以忍受,心脏疯狂搏动,七上八下,脑袋就要炸裂开来。炸裂之时也就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之时,一种无声无息的爆炸。生命是脆弱的,又顽强挣扎,只是本能的固执。 你睁开眼睛,光芒令你刺痛,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还在爬行,恼人的铃声竟成了遥远的记忆,一种不甚分明的怀念,如同闪烁的冰花,细碎,飘忽不定,在视网膜上炫耀,你努力去辨认彩虹的颜色,你颠倒旋转,漂浮着后退,失去了自主的能力,都是徒然的努力,不分明的愿望,不肯冥灭,黑森森的空洞,一个骷髅的眼窝,貌似深邃,什么也没有,一个不和的旋律,分裂开来,轰的一下!……从未有过的明彻,又全部那么清新,你体会到这难以察觉的幽微,一种没有声响的声音,变得透明,被梳理。过滤、澄清了,你在坠落,坠落之中又飘浮,这般轻松,而且没有风,没有形体的累赘,情绪也不浮躁,你通体清凉,全身心都在倾听,又全身心都听到了这无声而充盈的音乐,你意念中那一缕游丝变细,却越益分明,呈现在眼前,纤细犹如毫发,又像一线缝隙,缝隙的尽头就融合在黑暗中,失去了形,弥散开来,变成幽微的毫光,转而成为无边无际无数的微粒,又将你包容,在这粒粒分明的云辍之中,毫光凝聚,进而游动,成为如雾一般的星云,还悠悠变幻,逐渐凝为一团幽冥发蓝的太阴,太阳之中的太阴,变得灰紫,就又弥漫开,中心倒更加凝集,转为暗红,发出紫莹莹的霞光,你闭目,拒绝它照射,却止不住,心底升起的悸动和期望,黑暗的边沿,你听见了音乐,这有形之声逐渐扩大,蔓延,一颗颗亮晶晶的声音穿透你的躯体,你无法辨别你自己的方位,这些晶莹透亮的声音的细粒,四面八方将你全身心浸透,一片正在形成的长音中有个浑厚的中音,你捕捉不住它的旋律,却感到了声音的厚度,它衔接另一片音响,混合在一起,舒张开来,成了一条河流,时隐时现,时现时隐,幽蓝的太阳在更加幽冥的太阴里回旋,你凝神屏息,失去了呼吸,到了生命的末端,声音的波动却一次比一次更有力,涌载你,推向高潮,那纯粹的精神的高潮,你眼前,心里,不知身居何处的躯体中,幽冥的太阴中的太阳的映象在不断涌进的持续轰鸣中扩张扩张扩张扩张扩张扩扩扩扩张张张张一声炸裂——又绝无声响,你堕入更加幽深的黑暗,重又感到人心的搏动,分明的肉体的痛楚,这生命之躯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这样具体,你这副抛弃不掉的躯体又恢复了知觉。 黑暗中,房间的角落里,录音机上那排明亮通红的音标上下跳跃。
81 窗外的雪地里我见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圆睁睁,一动不动,直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上帝。 他就这样显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领悟。 他用一只眼睛在同我说话,一张一合,上帝同人说话的时候不愿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也毫不奇怪,似乎就应该这样,仿佛上帝原来就是只青蛙,那一只聪明的圆眼睛一眨不眨。他肯审视我这个可怜的人,就够仁慈的了。 他另一只眼,眼皮一张一合在讲人类无法懂得的语言,我应该明白,至于我是否明白,这并不是上帝的事情。 我尽可以以为这眨动的眼皮中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可它的意义也许就正在这没有意义之中。 没有奇迹。上帝就是这么说的,对我这个不知餍足的人说。 那么,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我问他。 周围静悄悄的,雪落下来没有声音。我有点诧异这种平静。天堂里就这么安静。 也没有喜悦。喜悦是对忧虑而言。 只落着雪。 我不知我此时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天堂里这片土地又从何而来,我四周环顾。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还以为我什么都懂。 事情就出在我背后又总有只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装懂。 装做要弄懂却总也弄不懂。 我其实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 就是这样。
一九八二年夏至一九八九年九月北京——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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