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第一个女人比我大好多,具体大多少我慢慢会告诉你的。那是我刚被南大录取的那个暑假发生的事。 我从小爱踢足球,爱听音乐,上课的时候也想着足球,有时还偷偷地听随身听。我妈就在我所在的学校,所以老师们总是让着我。让来让去却害了我。我的足球事业蒸蒸日上,可我的学习成绩却与日俱下。我妈舍不得骂我,在我爸准备要暴打一顿我时,她总是挺身而出,从火线上救下了我。这样,他们之间便免不了一场战争。小的时候不懂事,稍大一些时,我就觉得这样很对不起我妈。我对凶巴巴的父亲说:“不就是你想要个名次嘛,我下次给你考一个不就行了。” 那时,我就觉得学习是给他们学的,跟我无关。我爸老是说他小时候要过饭,挨过饿,想告诉我必须要好好学习,否则将来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我才不管呢,他是他,他吃不饱,并不意味着我也吃不饱。我本来智商就很高,只要稍稍用功就可以了。我好好地学了一学期,期中时我的成绩就直线上升到前十名,期末时我就已经是班上的第二名,全年级的第五名了。我妈最高兴了。谁都对她说,你儿子就是聪明,只要他肯好好学习,将来上北大、清华是没问题的。我才不稀罕什么北大清华,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书呆子。你看考上北大清华的是些什么人啊?那里的女生长得怎么样啊?肯定找不上对象。我也不想努力到第一。说真的,我最讨厌的就是模范。你一旦考了第一,就不再成为第二或第三、第四了,更不能到第十以后了。这是一个圈套。你一旦成了第一,你就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关于这一点,我和我爸的观点相同。他常常拿着报纸说,你看,这些模范人物是什么模范人物啊?他们可以为了所谓的集体利益而随便地牺牲家庭。我的观点是,他们没有人性。我可不愿意让人把我看成或写成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那些虚名可以不要,但人性却不可以不要的。所以我从没有想过要上什么北大清华,也没有想过要考个第一。高考对我来说是个鬼门关。我爸和我妈都希望我能上北大清华,最差也要上一个什么重点大学。我本来觉得考个重点大学也没什么,可是我烦他们这样天天对我,反而不想学了。 有一天,我妈说让我参加保送生的考试。我知道自己没希望,所以也只是应付而已,可是万万没想到几天后我竟然要被保送了。我真是奇怪,别人也很是奇怪。我妈最高兴。她为我已经开始准备上大学的家当了。我的那些兄弟们也为我祝福,每天都要请我吃饭。我虽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到底不用再过那个鬼门关了,索性玩个够。有一周我都没有到过学校,也没有回家。一个早晨,我爸爸从一个卡厅里将迷迷昏昏的我一把提起来,把我的魂都吓飞了,还以为是黑社会呢。他异常生气,因为他当时看见一个女生的腿还搭在我的身上。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回家,才知道我妈出事了。原来是她把我的试卷全部改了。我当时就想,怪不得呢。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下我丢人了,再也不能回学校去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我妈。我恨透了她。是她把我一世的清誉毁了,从此我再也不能做大哥了。你们猜,我当时想干什么?你们大概想,我要自杀吧!我才没那么俗气呢,一点建设性都没有。我当时想的唯一的事情是:怎么杀一个人,把他杀得死死的。可是我做的唯一的事情是坐在沙发上,对着一东一西不说话的他们两个说: “你们真没出息!上不成大学又怎么了?还不活人了?这个学你们谁愿意上就去上好了,反正我是不想上了。” 我当时的样子大概特别难看,你想想,在卡厅里喝了一周啤酒,唱了无数的歌,没睡几个囫囵觉,能怎么样呢?当然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爸终于大发雷霆,他拿起手边的电视遥控朝我打过来,被我一脚踢了。他更加怒火中烧,骂起粗话来。他足足骂了我半个多小时,把我所有的罪状都列举了出来,最后还没列举完。没列举完是因为他越列举越发现我无药可救而心灰意冷了,然后他就开始骂我妈。他认为我身上所有的缺点和毛病都是我妈把我溺爱而成的,他还说了一件我从来不知道的事。他说,我刚出生时,他就想让乡下的爷爷和奶奶来伺候我妈,可我妈嫌我爷爷脏,也嫌我奶奶不会做饭,不让来,害得我一身的病,不得已才抱到乡下去让我奶奶养。爷爷奶奶可喜欢我这个孙子了,我想要啥,只要能满足的从来都要想方设法地满足我。那时,他们还种着很多地,常常要到地里去干活,所以就抱着我去地里玩。害怕我被太阳晒黑,他们给我买了很多帽子,可是我从来不戴,甚至都从不穿鞋,天热时连衣服都不穿。他们没办法。在我一岁时,我父母亲到乡下去看我,我妈一看到我时,就抱着我对着我奶奶吼道: “怎么把孩子晒成这样?” 她这一句话可把我奶奶吓坏了。父亲当时非常生气,就对她说,乡下嘛,都是这样。我妈竟然说,我以后再也不让他到这鬼地方来了。父亲也是个孝子,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怎么说话呢?爷爷奶奶给你把孩子领大,你一点都不领情,反而还这样侮辱他们。” 我妈也不饶。在省城里,他是从来都让着我妈的,可是,我妈也不想想,这是在乡下,在我爸的爹娘面前。她说: “我怎么领情?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能把孩子晒黑,他们根本就没管。” 这话可伤了我爷爷奶奶。我爷爷是个大男人,他首先不饶了,说了我妈几句,结果把她说哭了,抱着我连夜回来了。我爸当然没回来,住了很长一段日子才回来。后来我妈也觉得不对,为了道歉和表示内疚,买了很多东西,准备了一千块钱,要和我爸把我领回到老家。我爸当然高兴,就去了。我爷爷也不生气。我会走路时就调皮了,常常拿起地上的石头和土块砸人,我爷爷和奶奶的任务就是随时跟着我为我清除障碍。邻居家的小孩都让着我,因为我是省城来的。有一天,在大人们不备的时候,我和邻居家的一个男孩玩,不小心被他推倒,撞在树上。偏偏树上的一根枯枝刺破了我的眼睛,流了很多的血。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都以为我的眼睛保不住了。半个村子的人都围着我,把我弄到医院里。医生说,要观察几天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不知道如何给我妈交待。那个小孩为此挨了很多打。我爷爷给我爸打了个电报。我爸还不敢给我妈说,偷偷地回老家了。三天后,我的眼睛好好的。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我爸又回去了。大约过了一周,我爸觉得不对我妈说也不好,就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妈像疯了一样地一边哭一边要回去看我。我爸也跟着去了。一进门,我妈就看见我脸上的纱布,抱着我哭起来。我奶奶已经吓得缩在了角落。这一次我妈没骂人,但她做得更绝,当场就领着我要回去。我爸很生气,我妈对着我爸吼道: “你要呆你就呆着,永远别回来。我再也不会把儿子放在这儿了。” 两人又吵起来,后来我爸打了我妈。我妈没想到我爸会打她,更加伤心,坚决地回省城了。后来他们就闹离婚。我爸认为我妈没人性,一点儿都不记情。我妈竟然认为跟着我爸这样的人很窝囊。正好那时有人对我妈献殷勤,我妈竟然有了外心。幸好后来我外公及时地抢救,才算救活了他们的婚姻。 这件事伤害了我爸,但自从我记事起他们倒是再没提过,今天他终于又提起来了。我爸的意思是,我妈是个没脑子的人,而且将教育我的权利专权了,以至于使我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废品。 我妈大概最怕人提起这件事,在我爸一说她时她一下子火了,骂起父亲来,她说她就自私、蛮横,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觉得她不好,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她就和我一起和他离婚。她还说,她知道改卷子不对,但她就是希望我过得好些,难道有错吗? 我妈自始至终从没说过我的一句坏话。她就是不知道自己错了,还刁蛮得可以。我看他们吵架,觉得他们不像是两个大人,倒像是两个小孩,一个抓住一个的辫子不放。他们把我的事放在了一边,开始漫长的记忆,这记忆因为人性的一些弱点伤害到了他们脆弱的内心,使他们伤痕累累,五内俱伤。他们彼此泪流满面——虽然我爸看上去依然故我,但我知道他内心的泪水在纵横。这真是谎谬! 在他们看来有些是不可原谅的事,在我看来却是不值一提的,但在我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事情,恰恰在他们看来是无所谓的。比如,我妈曾经有过红杏出墙的事,在我看来是无法饶恕的,但我爸竟然忍了,原因就是因为他爱她。我真不明白,为了爱可以放弃尊严吗?比如,我妈看上我爸说是因为他老实、稳重、可靠,是可嫁之才,却不说她爱不爱他,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一种伤害,甚至说是一种侮辱,但他们认为这样很好。当然,我妈曾经肯定也是爱我爸的,因为她被他的诗感动过,而诗是极具杀伤力的,它伤的是人最细微最隐秘的地方,那儿一旦被伤过,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可能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和他们是两代人,我也太年轻,还不懂感情,也许真的是这样,我也希望是这样,否则我会劝他们马上离婚的。多少次了,他们曾经大动肝火,发誓要离婚,但最后都以未遂而告终,究其原因,都说是为了我。真的是为了我吗?我可背不起这样的包袱。 算了吧,还是让我来化解他们的内力,否则会两败俱伤的。 我到卫生间洗了洗,想用梳子梳梳头发,才发现头发已经完全地粘到了一起。我听着他们在我不在时倒稍稍熄了熄火,至少没有先前那么猛烈了。没有了听众,他们大概也觉得无趣。我快快地洗了洗头,精精神神地出来,发现时机已经成熟。他们正在暂时地休息,在搜索对方的罪状。我大声地说: “别这样愣着了,想想吧,怎么先熄了学校那边的火。” 我爸自尊心强,一听这话,吼道: “自作自受。” 我冲我爸奚落道: “行了,爸,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事本不关我的事,但我是受害人;这事本来也不关我妈的事,但她也是受害人。你呢,老好人一个,现在你不出面,更待何时。行了,别装了,来吧,我坐中间,你们俩团结在我周围,咱们共同想想我们的美好未来吧!” 这话一出,我爸就想笑。他本来也没装,就是觉得生气,后来气也没了,却下不台,如今我一说,他就想笑,但他硬撑着,我拉了他一把,他就乖乖地坐到我一边了,但还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我小时候也会这样,但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会逗我说,你看你看,笑了,笑了。我就再也忍不住,笑了。我想,他们是大人了,不能对他们这样。我冲他笑笑说: “还算有诚意。那边的那个女生,过来,说你呢?你看你长得漂亮漂亮的,怎么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过来。” 我妈直接就笑起来了。她过来在我头上戳了一指头,好了。我说: “现在听我说,我牺牲一次,就算是我还要上学,在同学们面前含羞忍辱,但我妈总不至于不去上班吧!” 我爸就说了: “现在知道这事的人有几个?” 这话自然是冲我妈说的,她吐了一口气说: “校长,高三年级组长,再就是我。” 一场狼烟就此熄灭。校长是我外公的学生,逢年过节都要去看我外公,年级组长是我爸的大学同学。一场阴谋就此展开。当天晚上,校长、年级组长、外公、我爸我妈五个人悄悄地聚在了一起,仅仅一顿饭的工夫,他们挽救了我和我妈。那时,我正在电脑上玩《射雕》,心里越想越气。 我照样上学,我妈也照样去上班。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我,说我发扬雷锋精神,把这个保送的名额让给了别人,而自己却要参加高考的考验。我反而成了英雄。以后的那些天,我好好地做了做人,拼命地学习。高考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睡不着了。那个英雄使我背负了沉重的压力。结果,成绩大不如意,离重点线差了十分。我是无所谓,只要有大学上就行了,最好是上外省的大学,远远地离开这个家。我妈还是不死心,她早就给别人说了,我一定会考上南大的。她又去找了我外公。我外公给主管教育的副省长打了个电话。我进了南大。 这些事使我对社会产生了极大的失望。我原以为别人家不干净,总是以一些不法手段谋取利益,而我家不同,我外公是德高望重的院士、博导、教授,从不参与政治,也不怎么与外界联系,我爸是位资深作家,一身正气,还受聘为南大的硕导,我妈也是位教师,在教书育人,没想到他们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都把公理忘得一干二净。还有我,我原以为我可以和他们的这些行为割袍断义,但到头来我还是最多的受益者。相比之下,我爸还算正派。他总是对我妈的这些行为表示不满,他认为这样反而会害了我。他认为我随便上哪个大学都可以,不必非要上南大。他也总是为那次我妈的改卷事件耿耿于怀。但是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他在这个家里没有权威,其中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爱我妈,把我妈给惯坏了,所以我妈只要认真的事他就没辙了。实际上,惯我妈的不止我爸一个,还有我外公。一个女人家若被惯坏后,就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了。 因为这些原因我总是想着怎么离开这个家,至少少跟他们接触。我爸是个作家,就是一直坐在家里工作的人。有他在家霸着,我更不愿意着家了。你知道,这里的夏天太热了。汗不能止。夜里躺在床上,过不了多久,你就觉得身上和身子底下湿湿的。若是睡个竹席子,起身时就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了那里。在那些睡不着的夜里,我觉得人生真是无聊,真是毫无意义。读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上个大学,现在大学是上上了,可是,多少年来积下的失落此时一古脑地出来了。 整个夏天,我穿着各种各样的大短裤和一件黑色的T恤,戴一幅墨镜,在街上晃悠。我怕见着熟人,熟人总是会问你考了多少份,取到哪里了,我只要说上了南大,他们就会惊讶地问,南大的分数线有这么低吗?真是扫兴! 就在那些天,永安街上开了一家娱乐场所,名唤百乐门。记忆中这种地方在上海有,而且是三四十年代的事,白先勇好像还写过一个从百乐门出来的老舞女的故事。如今它又复活了。那里下午以前永远关闭着,而在它的对面不远的地方,据说是一个劳改犯出来不久开了一个很大的啤酒屋,里面有空调。白天坐在哪里,看着街上或急或缓的人流、车流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喝上一瓶冰啤,可真是人生之幸。我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时间长了,和劳改犯老板就混熟了。他也自然每天都把最好的地方给我留着。留着那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时候他会过来坐下来喝一杯。他也有一个爱好,就是坐在那里看女人。据说他就是在女人身上栽的,可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还是老样子。他的胳膊上画着青龙,朋友很多。说真的,我对这种人还有些怯乎,我总觉得他们义气是义气,但总是不牢靠,小事上他们很讲义气,大事上他们一点出息都没有。我见这种人多了。所以我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大概比我要大七八岁,对我很好。若是我连着去两天,到第三天时他总是要请我喝一瓶。他的朋友来找他,他也一般不让人打扰我。我们大部分时间并不聊天,就是坐那里看着外面,只是偶尔才聊聊。聊也聊的是女人,他说的很露骨,我听得常常脸红红的。他指着外面过来的女人说,这个怎么地,那个什么什么,他对女人的理解大多离不开性。有时候,附近桌上的人会转过头来看我们,我感到很窘迫,他却一点儿也不。我觉得这样很下流,可我就是爱听他谈那些下流的事。我已经到了该谈女人的时候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特别羡慕我。我一惊,他说,他从别人那儿早就知道了我的背景。我有什么背景呢?真是搞笑。他却不那样认为,他觉得我是一个贵族。他知道我外公,知道父亲,还知道我现在上了南大中文系。我淡淡地一笑说,这有什么,我从不为这些而感到骄傲,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快乐,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于是我们真正地交谈了起来。我从他的交谈中发现,他在内心深处真的非常自卑,而他呢,说是喜欢我的真诚、义气与说话不着边际的风格。从那一天起,他说,你以后来只管在这里喝酒就行了,别再给我难堪。我说,那不行,你如果真的把我当朋友,我以后来喝多少你还是得收多少,否则我就不来了。我们僵持了半天,最终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我却有些不太愿意到那儿去了,我不想让人打扰我的清静。但又能到哪里去呢?那里是最有风景的地方,也是整个省城最热闹的地方,所有漂亮的女人都会在哪里闪现,我还是舍不得离去,而且我爱听他谈女人。我还是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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