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起他上中学时记忆最深刻的事。他起得很早,到学校时门还没有开,越墙而过,教室的灯刚打开他听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哀乐,时代培养出的政治敏锐性使他知道一定是大人物去世,但并没有想到这人就是毛主席。
我恰好这一年出生。老师上初中时我们呱呱落地所谓生于七十年代,我的小学、初中是在八十年代度过的,到了新世纪一十年代,我做老师的时候,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已经上了大学,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真是生生不息。
我曾经沾沾自喜的发现:一个人在小学、初中时个性就基本形成,后来看到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时候才为自己的自以为是羞愧,人家早就说过而且还提前到娘胎里。不过我还是愿意发掘一下八十年代的记忆,我怀恋那个单纯的岁月。(以上基本是废话。)
至少有梦。
梦里花落知多少。
八十年代初流行过一首歌,歌词唱道,“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 那时侯我们的祖国将变得多么美”,现在听这首歌我依然会怦然心动。
八十年代初似乎人人都对2000年充满憧憬,“实现四化”是当年最热词汇之一,作为一个孩子,我虽谈不上有什么政治高度,但总听也就知道那是个令人神往的时刻,识字以后看了《小灵通漫游未来》,我似乎明白了2000年是怎么回事而欣喜不已,知道要实现四化我们必须“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就是考双百。
我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上学的,因为我年龄并不够当时入学要求的7岁。我清楚的记得入学考试是从1数到100,余杰说:中国的教育就是如何把一个人变为一个奴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一板一眼数数的时候就迈出了成为奴隶的第一步。
我们部队大院里的小学校因陋就简与军营的养鸡场安排在一起,出教室门往往可以遭遇来历不明的鸡粪,我们家长也常常以身上有无这种味道来辨别孩子是否逃课。
这段时光想来一定是无忧无虑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学会做“梦”。记忆深刻的是两件事情。
一年级的一天,被我尊敬的称为叔叔伯伯的人们沸沸扬扬议论一件事情,似乎听到有人说:**没权了,我马上跑到最疼我的汽车班老班长胡子伯伯哪里问他什么是没权了?他说,就是没有兵了,当时我的想法是我一定要有很多兵。很多年后追忆起来我才想起这个**是华国峰。
又有一天, 我到老师办公室去,桌子上一张报纸有漫画画了一排奇形怪状的人,都是头大身子小,我觉得好笑,发现每个头像旁边都有名字,我拿起报纸问老师,这个叫王什么文?老师说念“洪”,王洪文,这个名字我很快就忘了,不过我记住了另外一个词语:四人帮。
那个年代虽然已经不提政治挂帅,但是政治气候依然浓烈,老师让我们用“乐呵呵”造句,我的答案是:自从三中全会以后,农民富起来了,张大叔总是乐呵呵的。
二、三年级时开始喜欢看厚厚的书,家里库存的多是马列毛选政治学习资料,有一些繁体竖排的书我又看不明白,只好去借,第一本看得是高尔基的《母亲》,比较惊讶于俄国人笔下英雄的父亲竟然可以是一个整日醉熏熏不无正业调戏女人的二流子。兴趣使我找来他的书看,如《在人间》、《我的大学》等,那个慈祥的外祖母形象在很长一段日子中都是我的偶像,我隐隐约约喜欢上一个词:流浪。
渐渐开始不爱说话,每天都会象小鸟觅食一样找来书看,可惜那时在军队环境中能看到的闲书太少了,实在找不到书我就看家里书架上的马恩列毛如费尔巴哈提纲等等。
那时也看报纸、杂志,每期必看的是《中国少年报》、《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看到一篇历史小说“忘忧草”,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人吃人的事情,并且决定做一个不吃人的好儿童。
其实我那时最喜欢的还是历史书,八十年代初电影《少林寺》引起轰动时,我翻阅史书找寻王任则的下落,八五年别的小朋友盯着电视看《射雕英雄传》,我则揣测华筝与历史上成吉思汗的女儿豁真是不是一个人,这个憨直的郭靖与骗得大宋皇帝信任大耍法术丢了东京城的大骗子郭京有没有干系?
一切源自爸爸从北京出差买回来的《上下五千年》,大概看了三十多遍,但是还是没有弄明白袁绍带人攻打皇宫那章里的一个细节,说太监原本是没有胡子的,可是袁绍一干人不管有没有胡子的都杀,我始终搞不清楚胡子与太监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不知道这里的太监与“三宝太监下西洋”中的郑和有什么区别。但这不影响我对历史乃至考古的兴趣,好在家就在十三朝古都西安,常常有机会看到在准备新建楼房的地方有人用一根很长的铁管子把地底下扎出许多深深的窟窿(后来看倪匡科幻小说的时候才知道这个铁管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阳铲),然后就开挖并陆续从坑道里抬出瓦瓦罐罐陶马瓷人等等,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除了因为它与我喜爱的历史有关之外,那个时候更吸引我的是这个行当有一种特许权可以到墓道下面去,你也许想不到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个黑洞洞可以从里边拿出来古代器具的地方有多大的诱惑力。若干年后,看到三毛的“拾荒梦”一文,说老师问三毛的理想是什么,三毛说是捡破烂,我才恍然大晤这种不劳而获的理想非我一人专属,不过我想捡的是地下的破烂,她专心与地上的破烂。
这是我的第一个梦。
上初中后,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了美术具体说是国画,它之所以成为迟来的爱我踅摸着主要原因是因为当时我上的学校里,中学的美术老师只教美术而小学的美术老师先是算术老师、语文老师其次才是美术老师,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我终于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宣纸和国画颜料,既然耗上了就少不了拾掇它们。我当时的典型形象是蹲的地上(没有足够大的桌子),双手摊开报纸在上边铺好宣纸摆齐镇尺,屏气凝神,微握的毛笔悬于右手,目不斜视紧瞅白纸,忽然毛笔向一只捕食的鱼鹰一样飞将出去,看到流动出墨色,我开始兴奋全身动作起来,笔下生风,时而拿起拿起勺子给笔根填水,时而用嘴吸去多余的水分,甚至直接拿起水钵在宣纸上泼洒,看到墨色水色迅速渗开我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所以我觉得国画从某种意义上讲本身就是行为艺术。说实话,我很羡慕现在父母象抓壮丁一样赶着到少年宫等等地方去学画的孩子们,我那时候只是土法上马,难以启齿的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但即便如此我每天都在画,没有一日停歇,直到初中三年级师长告诉我要考高中了不能再不无正业。做一个艺术家是我至今耿耿与怀的梦,这是我最大的梦想。
江湖夜雨十年灯,又过了十年,我的这些梦逐一远去不可追,我已习惯。
人们回忆起一个时代往往会想到某人的死去,八十年代记忆深刻的有两次,其一是1985年《射雕英雄传》中黄蓉扮演者翁美玲自杀,其二是1989年胡耀邦逝世(次年一开春三毛又驾鹤西去)
八十年代和曾经属于这个年代的梦也已经死去了,然而我们依然生机盎然的活着。
后记:我自认为不会写文章,更不会写散文,往往有形式不能填充内容之虞权当充数。说到七十年代人,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教育重政治性与现在学生天差地远,我们保留了最后的理想主义和英雄崇拜而并不彻底,这样也就得不到老一辈人认同,可怕的是我们完全能理解现在象雨后蘑菇般长起的年轻一代的生活态度并且时常蠢蠢欲动不象老辈人不屑一故虽然北岛有诗: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我们注定没有前辈“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甚至盲目服从,也做不到后辈的洒脱—他们原本没有接受过如此多需要人忍耐的观念。 有人以卫慧、余杰为七十年代人代表,我看也有些道理,会叫的狗不咬人,卫慧如此宣泄自己对性的感觉,不是少时太压抑就是有些力不从心,八十年代人用不着这样大喊大叫本身天经地义,余杰文笔才情俱佳是有目共睹可文章偏生要泛政治化甚至动辄拿出文革的那种笔调与情绪而且总是一副被迫害苦大仇深的模样。我理解他们,我们这尴尬的一代。 大多数中国人不信宗教,许多东西仅仅依靠道德的支撑很难承载,现时的教育已经无法培养悲天悯人赎世气质,而七十年代人身上有这种宝贵的傻气,这是我们这代人必将出许多人物(许是悲剧人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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