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从天台山出来,我又去了绍兴,出老酒的地方。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名,也还出过许多伟大的人物,从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大画家到巾帼英雄,如今他们的故居都成了纪念馆。连鲁迅笔下的那个小而又小的人物阿Q过夜避风雨的土谷祠也修整一新,油漆彩绘得鲜艳夺目,还挂有当今书法名家题的额匾。这阿Q当作土匪砍头的那时辰,绝对想不到死后会有这分荣耀。我于是想到这小城里的小人物也性命难保,更别说那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挂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静美诗文并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明净,神态妇淑,年方二十有余,却绑缚街头闹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故也早给杀掉了,足见这片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辕”,是我做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的帝王,也可作祖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出来又是否光大得了?头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徐渭的联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似乎更为透彻。可这形骸虽假,为什么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说,不任人捏塑难道不行?再说,那本来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说,问题是是否又主张得了?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又棵老藤,有那么间窗明几净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大抵这人世并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杀又不肯被弄疯,就只有逃难。这小城也不可多呆,我赶紧逃了出来。 城外会稽山是大禹的陵墓,历史上第一个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前后,在这里一统天下,会聚诸侯,论功行赏。 从若耶溪上的小石桥过去,松林覆盖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场子上,晒满稻谷,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阳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种适意的困倦。 进到门里,偌大的庭院清悠闲寂。我只能去想象七千年前在这里种精养猪烧制泥人头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几何图形扎眼符号的良渚人的后代,那些以鸟为图腾断发纹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检阅,庆典之时,偏偏有一位不知趣的巨人防风氏,披件麻衣,扎条牛皮绳子,吊二郎当,晚来了一步,被大禹喝令左右,砍下了首级。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亲自来此做过调查,写下了那部巨著《史记》。他也得罪了皇帝,虽勉强保住了脑袋,也还割掉了睾丸。 正殿堂上,两条苍龙之间,一轮明镜映射耀眼的阳光。阴凉的殿堂里有一尊新塑的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欲气,倒是他背后象征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钺多少透出点消息。 据《蜀本记》记载:“禹本泱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我正是从那一带而下,即当今汉川羌族地区,也是大熊猫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书更早的《山海经》可以佐证。 他治水的功绩,通常说是疏通了黄河,我也怀疑。我以为他是从岷江上游(古之长江源一向以氓江为主导,有《水经注》可供查考),沿长江,过三峡,北攻积石之山,南攻工共之国,东攻云两之山,一路征战,直打到这东海之滨。在当年出产象征端详的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国,之后改名为会稽的这苍翠的涂山之下,遇到了那位妖娆的女娇,合欢之时,露出了熊的本相。这小处女仓皇不已,神圣的大禹不免情急,追将上去,大声喝道:“启!”才生出了人世间继承帝位的第一名皇太子。这禹在他妻子眼里是一头熊,在百姓眼里传为神,史家笔下他是帝王,写小说的则可以将他写成第一个扼杀他人实现自己意志的人。至于这洪水的传说,当然不妨也可以从胎儿的羊水中去找寻先天记忆的因子,外国就有人做这学问。 这禹陵里如今残存可考的古迹,只有大殿对面的一块石碑,斑剥的若干切料般的文字,专家学者尚无人能辨认。我左看右看,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发现可以读作: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 也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铮铮如铁 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 再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 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 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打墙 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 乃至于:历史是理念 甚至于:历史是经验 甚而还至于:历史是一番证明 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 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 抑或:历史是比喻 或:历史是心态 再诸如:历史即历史 和:历史什么都不是 以及:历史是感叹 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 原来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
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 这一章可读可不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73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吃饭。她来我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蟹,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一定都有。”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 “还有一程路,要走好一阵子,你坐上车,我带你。” 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我又不残废。 “还是我带你吧,你说往哪里骑?”我说。 她跨上车后座,车子把手直摇晃,我不断掀铃,招摇过市,在人群中穿行。 有女人单独请吃饭本何乐而不为,可她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华,一张憔悴的黄脸,颧骨突出,说话推车跳车的举止都没有一点女性的风韵。我边骑边沮丧,只好同她找点话说。 她说她在一个工厂里当出纳,怪不得,一个管钱的女人。我同这样的女人没少打过交道,可说是个个精明,别想从她们手里多得一分,这自然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而非女人的天性。 她住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里面好几户人家。她把自行车靠在院里她窗下,这辆自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大床,边上一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木箱,女人家的一点梳妆用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然后,给我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恋。“她已经死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定喜欢,谁见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樱桃小口,柳叶眉,水灵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我为什么对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她死后她妈来一下全收走了。你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片,也没有画,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大概都化作杯中物下肚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的是文笔,小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我要有钱,还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到她的照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长得丑,所以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个学校,总是上学放学路上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想同她接近。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同她说个话,希望她不要见怪。她说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家门附近等她,就这样认识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她经常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徒刑又同我闹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是女孩子间那种最纯洁的感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是作家,吃螃蟹呀!” 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圣子,沾作料吃。又是男女之间的战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带到的口信赶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想她爸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父亲的结婚照,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她,心疼她,后来搂紧她,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图逃到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话都写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情结和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剧团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她们剧团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公安员怎么找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查抄,又怎样把日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女孩的舅父于是也被传讯了,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如何转来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 这蟹腥,吃不下去,我搁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我见面。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不准我再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见我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烧掉的时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审讯到我头上,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给她,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探监。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狱,将来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姐妹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那当然是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就满足了。而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淡。我莫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我结婚去,以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犯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结婚的。” 我想说是她害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人过,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我,有些惶惑。 “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她在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她那时候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的男犯人,到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还是根本就无情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阵阵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不新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