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我早已厌倦了这人世间无谓的斗争,每一次美其名日所谓讨论,争鸣,辨论,不管什么名目,我总处于被讨论,挨批判,听训斥,等判决的地位,又白白期待扭转乾坤的神人发善心干预一下,好改变我的困境。这神人好不容易终于出场了,却不是变脸,就转身看着别处。 人都好当我的师长,我的领导,我的法官,我的良医,我的诤友,我的裁判,我的长老,我的神父,我的批评家,我的指导,我的领袖,全不管我有没有这种需要,人照样要当我的救主,我的打手,说的是打我的手,我的再生父母,既然我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再不就俨然代表我的祖国,我也不知道究竟何谓祖国以及我有没有祖国,人总归都是代表。而我的朋友,我的辩护士,说的是肯为我辩护的,又都落得我一样的境地,这便是我的命运。 可我又充当不了抗拒命运的那种失败的英雄的悲剧角色,我倒是十分敬仰总也不怕失败、碰得头破血流、拎着脑袋爬起来再干像刑天一样的勇士,却只能远远望着,向他们默默致敬或者致哀。 我也当不了隐士,说不清为什么又急着离开了那上清宫,是忍受不了那清净无为?是没有耐心看那藏经阁里多亏几位老道求情才没被劈了当柴烧残存的几千册明版的《道藏》刻版?还是懒得再打听那些饱经沧桑的老道们的身世?也怕去刺探那些年轻道姑内心的隐秘?还是为了别败坏自己的心境?看来,充其量我只不过是个美的鉴赏者。 我在海拔四千多公尺通往西藏的一个道班里烤火。这道班只有一幢里面被烟黛得乌黑的石头房子,前去便是冰雪皑皑的大雪山。公路上来了一辆客车,热热闹闹下来了一群人,有挎背包的,有拿的小铁槌,也有背个标本夹子的,像是来实习考查的大学生。他们朝窗户都堵死了的这黑屋子里探了一下头,都走开了,只进来了一位打着把红布小伞的姑娘,外面正在飘雪。 她可能以为我是这里的养路工,进门就向我要水喝。我拿起一把铁勺,从吊在石块围住的火堆上长满油烟黑毛的铁锅里舀了一勺递给她。她接过就喝,哇的叫了一声,烫着了嘴。我只好道歉。她凑近火光,看了看我,说: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她裹在毛围巾里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我进这山里还没见过肤色这么鲜艳夺目的姑娘,想逗逗她: “你以为山里人不会道歉?” 她脸更红了。 “你也来实习的?”她问。 我不好说我能当她老师,便说: “我是来拍照片的。 “你是摄影师?” “就算是吧。” “我们来采集标本。这里风景真好!”她感叹道。 “是的,没得说的。” 我大概也就是美的鉴赏者,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没法不动心,便提议道: “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 “我可以打伞吗?”她转动着小红伞问。 “我这是黑白胶卷。”我没说我买的是整盘的电影胶片次品,自己剪了装的卷。 “不要紧,真正搞艺术摄影的都用黑白卷,”她好像还挺在行。 她跟我出了门,半空中飞舞着细小的雪花,她顶风撑住艳红的小伞。 当时山外虽说已经是阳春五月,这山坡上积雪还未化尽。残雪间到处长的开紫色小花的贝母,间或有那么一丛丛低矮的深红的景天。裸露的岩石下,一棵绿绒蒿伸出毛茸茸的花茎,开出一大朵厚实的黄花。 “就在这儿吧,”我说。背景上的大雪山早晨还皑皑分明,此刻在细雪中灰蒙蒙的成了个虚影。 “我这样好吗?”她歪头,摆弄势式,山风道劲,雨伞总也抓不稳。 她抓不住伞抗抵山风的时候模样更好。 前面有一条涓涓细流,结着薄冰,水边上的高山毛莨大朵大朵的黄花开得异常茂盛。 “往那边去!”我指着水流喊。 她边跑边同风夺伞,我拉近了镜头。她气喘吁吁,雪花又变成雾雨,毛围巾和头发上都结着闪亮的水珠。我给她打了个手势。 “完了?”她顶风大声问,睫毛上水珠晶莹,这模样最好,可惜胶卷已经到头了。 “这照片你能寄给我吗?”她满怀期望。 “如果你留给我地址的话。” 开车之前,她跑进车里,从车窗递给我一张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写着她的姓名和在成都某街的门牌,还说欢迎我去,摆摆手告别了。 我之后回到成都,经过这条老街,我记得她那门牌号,从这门前经过却没有进去。之后也没把照片寄给她。我那一大堆胶卷冲出来之后,除少数几张有特定的需要,大都未曾印放成照片。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去放印这许多照片,也不知道放印出来她是否还那么动人。 我在武夷山的主峰黄岗山,接近山顶的那片亚高山草甸下方的针叶林带拍到了一棵俊美的落叶松。主干在半截的高度断然分为几乎水平的两根枝干,像鼓动翅膀正要腾飞的一只巨大的隼,两翼正中的一个树节看上去恰如头啄在向下俯视。 自然造物就这样奇妙,不仅显现出如此生动的性灵和精致而瞬息变化的女性美,也制造邪恶。也在这武夷山南麓的自然保护区里,我见到了一棵巨大而老朽的框子树,树心上下全空朽了,蟒蛇足可以做窝,铁黑的躯干只横腰斜伸出的几根枝被,还抖动点暗绿的小叶片。斜阳西下,山谷浸在阴影里,它高高突出在被夕阳映照得碧橙一片看去细柔的竹海之上,那些折断了的老朽的乌黑枝栩,肆意恣张,活脱一个邪恶的鬼怪。这张照片我倒是洗印出来了,每次翻到都让我心里一阵阴冷,不能久看。我明白是它泛起我灵魂深处阴森的一面,令我自己都畏惧。可无论在美与邪恶面前,我也只能望而却步。 我在武当山见到了也许是最后一位正一派的老道,正像是这种邪恶的化身。我在进山的路上那个叫老营的地方打听到他的。毁于兵火的明皇室的碑庭院墙外,搭的半间破屋,一位老道姑栖身在那平。我向她了解这座道教名山早年的盛况,谈到了道教的正宗。她说正一派的老道如今只剩下一位,八十多岁了,从不下山,终年厮守在金顶上,就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我赶清晨第一趟班车从这里到了南崖,再沿山路爬到金顶,已过正午。阴雨天山顶上很冷,见不到游人。在清冷曲折的回廊里我转了一圈,门不是从里面插上便都挂着铁锁。只有一扇钉着铁条的厚重的门还露出一线门缝。我一使劲,竞推开了。蓬发滋须穿着长袍的一位老者从炭火盆边上转身站了起来。他身高体宽,面胜紫黑,一股凶煞气,恶狠狠问道: “做什么的?” “请问,您是这金顶的住持?”我语气尽量客气。 “这里没有住持!” “我知道这里道观还没恢复活动,您是不是此地早先的道长?” “这里没有道长!” “那么请问您老人家是道士吗?” “道士又怎么样?”他黑白相杂的眉毛也滋张着。“请问您是正一派的吗?我听说只有这金顶上还有一位——” “我不管什么派!”他不等我说完,便关门轰我出去。“我是记者,”我只好赶紧说,“现今政府不是说要落实宗教政策,我也许能帮您反映点情况?” “我不知道什么记者不记者的!”他把门砰的合上了。 其时,我看见房里火坛边上还坐着一位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不知是不是他的家人。我知道正一派道士可以娶妻养育儿女,乃至于种种男女合而修炼的房中术,我止不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地。他浓眉滋生下的眼睛睁睁恰如一对铜铃,声音也粗厚洪亮,咄咄逼人,显然武功在身,无怪多年竟无人敢触动他。我即使再敲门未必有更好的结果,只得顺着岩壁上铁链防护的狭窄的山道,绕到黄铜浇铸的金殿上。 山风夹着细雨,呜呜吼叫。我转到殿前,见到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面对锁闭的这座铜殿,拱手礼拜。她一身装束像个农妇,可那派摆开的架式全然是跑惯江湖的女流之辈。我信步走开,依着穿在石柱间的铁栏杆上,佯作观赏风光。山风呼啸,盘结在岩缝里横生的矮小松树都抖动不已。一阵阵云雾掠过下面的山道,时不时显现一下这处黑森森的林海。 我转身看了一眼,她叉开两腿正在我身后站桩,眼睛细闭,表情木然。他们自有一个我永远也走不进去对我封闭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生存和自卫的方式,游离在这被称之为社会之外。我却只能再回到众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去苟活,没有别的出路,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 我顺着山道往下走,平坡上有一家饭馆,还开看门,没有游客,只有几个穿白褂子的服务员围在一张桌上吃饭。我没有进去。山坡上,有一口倒扣在泥土里的大铁钟,足有一人多高。我用手拍了拍,扎扎实实、没有一丝回响。这里想必曾有一座殿堂,如今只满目荒草在风中抖索,我顺山坡下去,见到一条陡直下山的石道。 我止不住脚步,越下越快,十多分钟光景便进入一片幽静的山谷。石级两边林木遮天,风声隐退,甚至感觉不到漆漆的细雨,那雨或许只在山顶的云雾之中。林子里越来越阴暗,我不知是不是进入了在金殿前俯视时雾雨中显现的那片黑森林,我也不记得来时上山走过这样的路,回头看看陡直下来的无数百级,再一级一级爬上去寻来路又太吃力,不如索性这样堕落下去。 石级越见颓败,不像来时的山路多少经过修整,我明白我已转到山阴,只听任两脚急步下跑,人临终时灵魂通往地狱大抵也是这样上不住脚步。 起初我心里还有点迟疑,时不时扭头回顾一下,尔后被地狱的景象迷惑,再也顾不上思考。阴森的山道两旁,两行石柱的圆顶越来越像一颗颗剃光的脑袋。幽谷深处更见潮湿,石柱歪歪斜斜,石头又都风化了,更像两排搁在柱子上的头骨。我担心是否当时对老道心头不洁净引起他的诅咒,对我施加了法术,令我堕入迷途,恐怖从心底油然而起,神智似乎错乱。 缭绕综绕的雾气在我身前身后弥漫开来,林子里更加阴森,横三竖四潮湿的石茶和灰白泛光的石柱如同尸骸。我在一具具白骨中穿行,脚步登登不听使唤,就这样不可遏止堕入死亡的深渊里,脊背直在冒汗。 我必须煞住脚步,赶紧离开这山道,不顾林中荆棘丛生,借一个拐弯处一头冲进林子里,抱住一棵树干,才煞住脚步。脸和手臂火辣辣有些疼痛,脸上流动的可能是血。我抬头见树干上竟长了一只牛眼,逼视着我。我再环顾,周围远近的树干都睁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俯视。 我必须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片漆树林,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才长成这幽冥的景象。我也可以说,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惧,我阴暗的灵魂在窥探我自己,这一只只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我总有种被窥探的感觉,令我周身不自在,其实也是我对于自身的畏惧。 回到山道上,路上飘着细雨,石条都湿漉漉的,我不再看,只盲目走下去。
66 对死亡最初的惊慌、恐惧、挣扎与躁动过去之后,继而到来的是一片迷茫。你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只等倾倒的光秃秃的树木之下。你围着斜指灰蒙蒙上空的这古怪的鱼叉转了许久,不肯离开这唯一尚可辨认的标志,这标志或许也只是你模模糊糊的记忆。 你不愿意像一条脱水的鱼钉死在鱼叉上,与其在搜索记忆中把精力耗尽,不如舍弃通往你熟悉的人世这最后的维系。你自然会更加迷失,毕竟还抱有一线生机,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发现你在森林和峡谷的边缘,又面临最后一次选择,是回到身后茫茫林海中去,还是就下到峡谷里?阴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间杂稀疏灰暗的树影,乌黑峥嵘处该是裸露的岩石。不知为什么阴森的峡谷下那白湍湍的一线河水总吸引你,你不再思索,甩开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会回到烦恼而又多少有点温暖的人世,那遥远的记忆也还是累赘。你无意识大喊一声,扑向这条幽冥的忘河,边跑边叫喊,从肺腑发出快意的吼叫,全然像一头野兽。你原本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世间,尔后被种种规矩、训戒、礼仪和教养窒息了,终于重新获得了这种率性尽情吼叫的快感,只奇怪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张开手臂跑着、吼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没有声息。 你看见那湍白的一线也在跳跃,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飘摇,又消融在烟云之中,没有轻重,舒张开来,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解脱,又有点轻微的恐惧,也不知恐惧什么,更多是忧伤。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扩散开,失去了形体,悠悠然,飘盈在深还阴冷的峡谷中,又像一缕游丝,这游丝似乎就是你,处在不可名状的空间,上下左右,都是死亡的气息,你肺腑寒彻,躯体冰凉。 你摔倒了,爬起来,又吼叫着再跑。草丛越来越深,前去越加艰难。你陷入灌丛之中,用手不断分开枝条,拨乱其间,较之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更费气力,而且需要沉静。 你疲惫极了,站住喘息,倾听哗哗的水声。你知道已接近河边,你听见漆黑的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汹涌,溅起的水珠一颗颗全像是水银闪闪发亮。水声并非哗哗一片,细听是无数的颗粒在纷纷撒落,你从来没这样倾听过河水,听着听着居然看见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觉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脚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纠缠,又像是苦恼。此刻,一无着落的那种绝望倒也消失了,只双脚在河床底摸索。你踩着了卵石,用脚趾扒紧。真如同梦游,在黑幽幽的冥河中,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种幽蓝的光,溅起水银般的珠子,处处闪亮。你不免有些惊异,惊异中又隐约欢欣。 随后你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以为是河水发出的,渐渐辨认出是河里溺水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她们哀怨,她们呻吟,一个个拖着长发从你身边淌过,面色蜡白,毫无一点血色。河水中树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咕嗜作响的地方,有一个投水自尽的女孩,她头发随着水流的波动在水面上飘荡。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的森林里,透不出一线天空,溺水的女人都叹息着从你身边淌走,你并不想拯救她们,甚至无意拯救你自己。 你明白你在阴间漫游,生命并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气息还延续,只出于一种惊讶,性命就是系在这惊讶的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只要你脚下一滑,脚趾趴住的石头一经滚动,下一脚踩不到底,你就也会像河水飘流的尸体一样淹没在冥河里,不也就一声叹息?没有更多的意义。你也就不必特别留心,走着就是了。静静的河流,黑死的水,低垂的树枝上的叶子扫着水面,水流一条一条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冲走的被单,又像一条条死狼的皮,都在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没有多大的区别,祸害够了,再被别的狼咬死,没有多少道理,忘河里再平等不过,人和狼最后的归宿都是死。 这发现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声,喊叫又没有声音,有声音的只是河水咕嘟咕嘟拍着树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从何而来?水域漫无边际,并不很深,却没有岸边。有个说法,苦海无边,你就在这无边的苦海中荡漾。 你看见一长串倒影,诵经样唱着一首丧歌。这歌并不真正悲痛,听来有点滑稽,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这都不过是你的记忆。遥远的记忆中来的映像,又哪有什么诵经的唱班?细细听来,这歌声竟来自谷燕底下,厚厚的好柔软的苔藓起伏波动,复盖住泥土。揭开一看,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蠢动跑散,一片令你恶心的怪异。你明白这都是尸虫,吃的腐烂的尸体,而你的躯体早晚也会被吃空,这实在是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67 我由两位朋友陪同,在这河网地带已经游荡了三天。走几十里路,搭一段车,乘一程船,全然由着性子,到这市镇上来纯属偶然。 我新交结的这位朋友是位律师,当地的风土人情、社会官场,没有不熟悉的。他带上的女友,这年轻女人更一口吴依软语。由他们领着,在这水乡市镇游玩,再松心不过。我这流浪汉在他们眼里竟成了一位名土,他们说,陪我玩借此也乐得逍遥。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家室挂牵,用我这位律师朋友的话说,人本是自由的鸟儿,何苦不寻些快活? 他才当了两年律师,被人遗忘了的这行业重新开张时,他报考上了,便辞掉原来的公差。他一心想将来自己开个律师事务所,说这同作家一样,本是个自由的职业,想为谁辩护就为谁受理,多少有点自己的意志。他可惜无法为我辩护,说是有朝一日,法制健全了,我要打官司,尽可找他出面。我说我这本不成其为官司,一没有银钱纠纷,二没有伤人毛发,三没损人名誉,四没有偷盗诈骗,五没贩卖毒品,六没有强奸妇女,原本用不着打的,可要打也注定打不赢。他挥挥手说,他知道,不过说说罢了。 “做不到的事,不要瞎许愿,”他这位女友说。 他望着她,眨眨眼睛,转而问我: “你不觉得她特别漂亮?” “别听他的,他有的是女朋友,”他这女友也对我说。 “说你漂亮又有什么不对?” 她便伸手佯装打他。 他们挑了一家临街的酒楼,请我吃的晚饭。吃完已夜里十点多钟,又上来了四个青年,一人要了一大碗白酒,叫了一桌的菜,看来不喝到半夜,不会罢休。 下楼来街上的一些杂货铺和吃食店灯光通明,还未打烊,这市镇又恢复了早年的热闹。一天下来,此刻要紧的是找一家清爽的旅店,洗一洗,再泡上一壶茶,解解疲乏,松散一下,或靠或躺,聊聊闲天。 第一天,跑了几个还保留明代旧居建筑群落的老村子,看看旧戏台,找那么个祠堂,给老牌坊拍照,认残碑,访遗老,又进了几座村人集资翻新或新建的庙子,顺带抽签看卦。晚上在一个小村子边上一家刚盖的新屋里过的夜。主人是个退伍的老兵,欢迎大家来作客,还做了菜饭,陪坐着,讲了一通他当年参加剿匪的英勇事迹。然后又讲到本地江湖早年土匪的故事。直到见众人都乏了,才领到还没打隔断的楼板上,铺上新鲜稻草,抱来几床被褥,说是要点灯的话,小心火烛。也就没有要灯,由他把煤油灯拿到楼下,黑暗中各自躺倒。他们两位嘀嘀咕咕还说了一会话,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夜,头顶星光,走到一个乡镇,敲开了一家小客店,只有个值班的老头,没有其他旅客。几间客房门都开着,三人各挑了一间。我这律师朋友又到我房里来聊天,他那位女友也说她那空荡荡的房里她一人害怕,也捡一张空床,躺进被子里,听他同我闲扯。 他有一大难离奇的新闻,不像那老兵的那些故事都老得没牙。他利用做律师的方便,看过案卷口供和笔录,有的犯人他还直接有过接触,说起来更绘声绘色,特别是一些性犯罪的案件。他那位女友像猫一样卷曲在被窝里,老问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我自己就问过好些案犯。前年打击流氓罪犯,一个县抓了八百,绝大部分都是青少年性苦闷,够不上判刑,真够上死罪的更是极少。可一枪毙就几十,上面下来的指标,连公安局里有些头脑清醒的干部都觉得为难。” “你为他们辩护了吗?”我问。 “我辩护又有什么用?打击刑事犯罪也搞成政治运动,那就没法不扩大。” 他从床上坐起,点上一支烟。 “说说那裸体舞的事,”他那女友提醒他。 “有一个城郊生产队的粮仓,现今田都分了,打下的谷子人囤在自家屋里,空着没用。每逢星期六,天一黑,总有大帮城镇的青年,骑自行车,开摩托的,后座上再带个女孩子,拎个录音机,进里面跳舞。门里有人把着,当地农村的都不放过去。谷仓的气窗很高,从外面也够不着。村里人好奇,夜里有人搬了个梯子爬上去,里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音乐响,就报告了。公安局出动,突击清查,一下抓了一百多,大都是二十岁上卜的,有当地干部的子弟、青工、小商贩、售货员和无业青年,还有少数未成年的男女中学生,后来都判刑的判刑,劳动教养的劳动教养,还枪毙了好几个。” “他们真跳裸体舞?”她问。 “有跳的,大部分都有些轻微的性行为,当然也有在里面性交的,有一个女孩子,只二十刚出头,她说她有二百多人次,也真叫疯狂。” “那她怎么还记得?”还是她问。 “她说她后来麻木了,她只计算次数。我见过她,同她谈过。” “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到这地步?”我问。 “她说她最初是好奇,去这舞会之前,她并没有性经验,但一开了闸门,就收不住了,这是她原话。” “这倒是真话,”她躺在被窝里说。 “她什么模样?”我问。 “看上去,你不会相信,平平常常,那张脸你甚至会觉得有点平淡,没什么表情,不像放荡的样子,剃了光头,穿着囚服,看不出她的身材体型,总之个子不高,圆圆的脸,只是说话没一点顾忌,你问她什么,她说什么,不动声色。” “那当然……”她低声说。 “后来,毙了。”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我问: “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他自问自,“还不是流氓教唆犯,她不仅自己去,还带别的女孩去。当然,后来这几个也都有过这种事。” “问题是她有没有诱奸或帮助别人强奸的行为?”我说。 “严格的说,那里强奸是没有的,我看过供词,但是诱好这就很难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这都很难说得清,”她也说。 “那么她的动机?不是说她自己,她带别的女孩子去,出自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或者,有没有别的男人要她这样做,或是给了她钱财收买她?” “这我也问过,她说她只是同和她有过关系的男的一起吃饭喝酒玩过,她没收过别人的钱,她自己有工作,好像在一个药房或什么诊所里管药,她受过教育——” “这同教育没有关系。她不是妓女,只是心理有病。”她打断了。 “什么病?”我转而问她。 “这还用问?你是作家。她自己堕落了,就希望她身边的女人都堕落。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她顶回我。“性欲人人都有,只不过她很不幸,她肯定爱过什么人,又得不到,就想报复,先在她自己身上报复……” “你也想吗?”律师扭头问她。 “我要是落到那一步,就先杀了你! “你有那么狠吗?”他问。 “谁心里都有些非常残酷的东西,”我说。 “问题是能不能够上死罪?”这律师说,“我认为原则上只有杀人纵火贩毒犯才能判死刑,因为这造成了别人的死亡。 “强奸犯也就没有罪?”她爬起问。 “我没有说强奸犯投罪,我认为诱好是不成立的,诱奸是双方的事。” “诱好少女也没有罪?” “得看少女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是十八岁成年以前。” “可十八岁以前难道就没有性欲?” “法律总得有一个界定。” “我不管法律不法律。” “可法律管着你。” “管我什么?我又不犯罪,犯罪的都是你们男人。” 律师和我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冲着他去。 “你比法律还过分,连笑也管?”他扭头反问她。 她不顾只穿着内衣,撑起胳膊,盯住问他: “那你老实交代,你嫖过妓女没有?你说!” “没有。” “你说说那热汤面的事!让他判断判断。” “那有什么?不过就是一碗热汤面。” “天知道!”她叫道。 “怎么回事?”我当然好奇。 “妓女并不都只看钱,也一样有人情。” “你说你请她吃热汤面了没有?”她打断他。 “请了,只是没有睡觉。” 她撇了一下嘴。 他说是一天夜里,下着小雨,街上只有极少几个行人。他看见路灯灯柱下站着个女人,便去试着招惹她。没想到还真跟他走了一程,路边上有个张着个大油布伞的卖饨馄汤面的担子。她说她想吃碗热面。他便陪她一人吃了一碗,他当时身上没有带更多的钱。他说他没有同她睡觉,可他知道随便他领她到那里她都会跟他走。他只同她在路边堆着的修下水道用的水泥管子上坐了一会,搂住她聊了会天。 “她年轻漂亮吗?”她朝我使了个眼色。 “也就二十来岁,长得个朝天鼻子。 “你就那么老实?” “我怕她不干净,染上病。” “这就是你们男人!”她愤愤然躺下了。 他说他真有些可怜她,她穿得单薄,衣服都湿了,雨天里还是很冷的。 “这我完全相信。人身上除了残酷的东西,也还有善良的一面,”我说,“要不怎么是人呢? “这都在法律之外,”他说,“可法律如果把性欲也作为有罪的话,那人人都有罪! 她则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饭馆出来,走完了半条街,到了一座石头拱桥前,没见到一家旅店。河岸上只在桥头有一盏暗淡的路灯。眼睛稍许习惯之后,才发现石条岸边河里还停着一排乌篷船。 小桥上过来了两个女人,从我和他身边走过。 “你看,就是干那个的!”这律师的女友抓了一下我的胳膊,悄悄说。 我未曾留意,赶紧回头,却只见梳得光亮的头发上别的个塑料花夹子的后脑勺和另一个女人半边脸,像是抹过粉脂,身材都矮而胖。我这位朋友盯住看了一会,见她们肩挨肩缓缓走远了。“他们主要招徕船工,”他说。 “你能肯定?”我诧异的是如今这小市镇上公然也有。我原先只知道她们出没在一些中大城市的车站码头附近。 “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这女友说,女人天生敏感。 “她们有暗语,对上就可以成交,都是附近农村的,夜里挣点闲钱,”他也说。 “她们看见我在,要只你们两个男的,会主动上来搭话。” “那么也就有个场所,跟她们上村子里?”我问。 “她们附近肯定有条船,也可以跟人上旅店去。” “旅店也公开做这交易?” “有串通好了的。你一路没遇到过?” 我于是想起有一位要进京告状的女人,说没车钱买票,我给过她一块钱,可我不敢肯定。 “你还做什么社会调查?如今是什么都有。” 我只能自愧不如,说我作不了什么调查,只是一头丧家之犬,到处乱窜,他们都开心笑了。 “跟着我,领你好好玩玩!” 他又来主意了,大声朝河下暗中招呼: “喂!有人没有?” 他从石砌的河岸跳到一条乌篷船上。 “做什么的?”篷子里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这船夜里走不走?” “去哪里?” “小当阳码头,”他来得个快,信口报出个地名。“出多少钱?”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从篷子里钻出来。“你要多少吧?” 于是讨价还价。 “二十块。” “十块。” “十八块。” “十块。” “十五块。” “十块。” “十块不去。” 那男人钻回篷子里。里面传来女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大家面面相觑,又都摇摇头,却止不住笑声。 “就到小当阳码头,”另一个声音,隔着好几条船。 我这朋友向我和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式,大声答道: “十块钱就去!”他纯粹在开心。 “到前头上船,等我把船撑过去。” 他还真知道价钱。一个披着件褂子的人影出来了,弄篙撑船。 “怎么样?你看,也省得住旅店了,这就叫月夜泛舟!可惜没有月亮,但不能没有酒。” 他叫住船家等一会,这几个又跑回镇上的小街,买了一瓶大曲,一包盐水蚕豆和两支蜡烛,都快快活活跳上了篷船。 撑船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掀开篷子,进去,摸黑盘腿坐到船板上。我这朋友,打着打火机,要点蜡烛。 “船上不好点火,”老头嗡声嗡气说。 “为什么?”我以为有什么禁忌。 “要把篷子烧着的,”老头嘟嚷。 “烧你的篷子做什么?”律师说,接连几下,打火机的火苗都被风吹灭了,他把篷子拉拢一些。 “老人家,烧着了赔你。”他这女友挤在我和地之间,更是快活。大家顿时都添了生气。 “不好点的!”老头放下撑篙,进来干预。 “不点算了,黑夜里行船更有味道,”我说。 律师便打开酒瓶,叉开腿,把一大包盐水豆搁在船舱底板铺的竹席子上。我同他面对面,脚抵脚,递着酒瓶,她靠在他身上,不时从他手里接过酒瓶,也喝上一口。平静的河湾里只听见船橹吱咕作响和搅动河水的声音。 “那家伙准在忙乎那事呢。” “只要多出五块钱就肯走,价钱看来也不高。” “就一碗热汤面!” 大家都变得毒恶了。 “自古以来,这水乡就是烟花之地,你禁得了?这里的男女都浪着呢,能把他们都杀了?人就这么活过来的,”他在黑暗中说。 阴沉的夜空开了一阵,亮出星星,后来又昏暗了。船尾总咕噜咕噜的摇橹声,两侧船帮子上河水时不时轻声拍打。冷风凉飕飕的,从已经拉拢的篷子前方灌进来,装化肥的塑料口袋做成的挡风雨的帘子也放了下来。 倦意袭来,三人都蟋曲在船中这段狭窄的船舱里。我和律师各在一头,缩向一边,她挤在两人中间,女人就是这样,总需要温暖。 迷蒙之中,我大致知道,两边的河堤后面是田地,那没有堤坝的地方则是长满苇子的湖荡。从一个又一个湾叉里进入到茂密的芦苇丛中的水道里,可以杀人沉尸不留痕迹。毕竟三对一,虽然有一个女的,对方又只是个老头,尽可以放心睡去。她已经转过身,我脚踵碰到她的脊背,她屁股紧挨我大腿,都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水乡十月正是成熟的季节,到处总看到乳房的颤动和闪烁润泽的眼神。她身上就有一种不加矫饰的女人的性感,引诱人去亲近,去抚爱。她偎在他怀里,也肯定感到了我的体温,一只手伸过来,按在我腿上,仿佛也给我一点安慰,说不清是轻浮还是仁慈。接着,就听见一声吼叫,细听是一种沉吟,从船尾传来。本想咒骂的,却止不住去听。那是种悲凉的哀号,这静夜里,在凉风飕飕的河面上,飘泊在夜空中,就是他,那摇橹的老头在唱。唱得那样专注,从容不迫,并非用的嗓子,声音从喉咙深处胸腔里出来,一种郁积了许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哀号。先含混不清,尔后渐渐听出些词句,也都听不完整,他那笑语方言中还带着浓厚的乡音,似乎是依十七的妹子十八的姑……跟了个姐舅子好命苦…漂漂格……浪浪格……勿一样……伊格小妮子……好风光…… 失去了线索,更听不清楚。 我拍了拍他们,轻声问: “听到了吗?他唱的什么?” 他们身子也都在动弹,并没睡着。 “喂,老头,你这唱的什么呀?”律师抽回腿,坐了起来,冲篷子外面大声问。 扑翅膀的声音,一只乌惊飞起从篷顶上呼呼过去。我拉开点篷子,船正贴着岸边行进,堤坝的土坎子上灰黑一篷篷的大概是种的毛豆。老头不再唱了,飕飕凉风吹着,我也清醒了,问得比较客气。 “老人家,你唱的可是歌谣?” 老头一声不响,只是摇橹,船在匀速前进。 “歇一歇,请依吃酒,唱一段把大家听听!”律师也同他拉近乎。 老头依旧不做声,还是不紧不慢摇着橹。 “勿要急,进来吃点酒,暖和暖和,加两块钞票把依,唱一段把大家听听,好勿好?” 律师的话都象技进水里的石子,没有回响。难堪也罢,恼怒也罢,船就在水面上滑行,伴随桨插进水里带起的漩涡的咕噜声,还有水浪轻轻拍打在船帮上的声响。 “睡吧,”律师的女友柔声说。 都有些扫兴,只好又躺下,这回三人都平躺着,船舱显得更窄,身体相互贴得也更紧。我感觉到她的体温,是欲望也许是慈爱,她捏住我的手,也就仅此而已,都不愿败坏已经被败坏了的这夜的神秘的悸动。她和律师之间,也没有声响。我感到了传播她体温的躯体的柔软,悄悄郁积一种紧张,被抑制住的兴奋正在增长,夜就又恢复了那种神秘的悸动。 过了许久,迷蒙中又听见了那种哀号,一个扭曲的灵魂在呻吟,一种欲望之不能满足,又是困顿又是劳苦,燃烧过的灰烬在风中突然闪亮,跟着就又是黑暗,只有体温和富有弹性的触觉,我和她的手指同时捏紧了,可谁也没有再出声,没人再敢打扰,都屏住气息,听着血液中的风暴在呼号,那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唱罢女人香喷喷的奶子,又唱女人酥麻麻的腿,但没有一句能听得全然真切,捕捉不到一句完整的唱词,唱得昏昏迷迷,只有气息和触觉,一句叠套一句,没一句完全重复,总又大致是那些词句,花儿格花蕊涨红只面孔依勿弄格悟根荷花根蒂小罗裙白漂漂午格小腰身柿子滋味苦勿苦涩千只眼睛浪里荡天蜻蜓点水勿呀勿牢靠,…… 他显然沉浸在记忆里,用种种感觉来搜寻语言的表达,这语言并非有明确的语义,只传达直觉,挑动欲念,又流泻在歌吟之中,像在哀号,又像是叹息。长长一大段终于终止,她捏住我的手这才松开了。大家都没有动弹。 老头儿在咳嗽,船身有点摇晃。我坐起推开点篷子,河面上微微泛白,船经过一个小镇。岸上的房屋一家挨着一家,路灯下门都紧闭,窗户里全没有灯光。老头在船尾连连咳嗽,船摇晃得厉害。听得见他在河里撒尿的水声。
68 你却还在爬山,将近到山顶精疲力竭的时候,总想这是最后一次。等你登到山顶片刻的兴奋平息之后,竟又感到还未满足。这种不满足随着疲劳的消失而增长,你遥望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峰,重新生出登山的欲望。可是凡你爬过了的山,你一概失去兴趣,总以为那山后之山该会有你未曾见过的新奇,等你终于已登上那峰顶,并没有你所期待的神异,一样又只有寂寞的山风。 久而久之,你竟然适应了这种寂寞,登山成了你一种痼疾,明知什么也找不到,无非被这盲目的念头驱使,总不断去爬。这过程之中,你当然需要得到安慰,便生出许多幻想,为自己编造出一些神话。 你说你在一片石灰崖底下见到一个洞穴,洞口用石块叠起,差不多封死了,你以为这就是石老爷屋,里面住着羌族山民传说的那位神人。 你说他坐在一张铺板上,木头已经朽了,一碰便掉渣。朽木屑捏在手里湿漉漉的,石屋里阴湿不堪,石头叠起的铺前甚至有一条水流,凡能下脚处全长满苔藓。 他身靠石壁,你进去的时候,脸正朝向你,眼窝深陷,瘦得像一根劈柴。那棵有魔法的枪正挂在他头顶上方,插在石缝里的一个树楔子上,伸手就能请到,枪身一点没锈,抹的熊油全成了乌黑的油垢。 “你来干什么?”他问。 “来看您老人家。 你做出恭敬的样子,甚至显出几分畏惧。他不像那种已不明事理小孩子一样任性的老人,你貌似恭敬哄哄也就够了。你知道他一旦发作尽可以拿枪杀人,要的就是你对他畏惧。面对他那双空洞的眼眶,你连眼神都不敢稍稍抬起,生怕透露你有垂涎他那枪的意思,你干脆连枪也不看。 “看我来干什么?” 你说不出要干什么,想要干的又不能说。 “很久没有人到我这里来,”他瓮声瓮气,声音像出自于空洞里,“来这里的栈道不是都朽了?” 你说你是从深涧底下的冥河里爬上来的。 “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不,”你赶紧说,“山里人都知道您石老爷,酒后谈起,只是不敢来看您。 你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好奇,听了便来了,你当然不便这样说明。传说既已得到见证,见了他又总还得再说点什么。 “这里离昆仑山还有多远?” 你怎么问起昆仑山?昆仑山是一座祖山,西王母就住在那里。虎面人身豹尾,汉墓里出土的画像砖这般刻画她的形象,沉重的汉砖可实实在在。 “啊,再往前去便是昆仑山了。” 他说这话就像人说再往前去就是厕所,就是电影院一样。 “前去还有多远?”你斗胆再问。 “前去——”你等他下文,偷偷望了一眼他那空洞的眼眶,见他那瘪嘴蠕动了两下,又闭上了。你不知道他到底说了没说,还是准备要说。 你想从他身边逃开,又怕他突然发作,只好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做出十分虔诚的样子,仿佛在聆听他的教导。可他并不指示,或者根本没可指示的。你只觉得你颜面的肌肉在这种僵局中过于紧张,悄悄把嘴角收拢,让面颊松弛下来,换成一副笑容,还是不见他反应。你于是移动一只脚,把重心移过去,整个身体不觉在向前倾,你瞅近他深陷的眼窝,眼珠木然,像是假的,或许就是一具木乃伊。 你见过江陵楚墓和西汉马王堆出土的这种不朽的古尸,没准就这样坐化。 你一步一步走近,不敢触动,生怕一碰他就倒下,只伸手去取挂在他身后石壁上涂满了熊油污垢失去光泽的那杆猎枪。谁知刚握住枪简,它竟然像油炸的薄脆一捏就碎。你赶快退了出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去西王母那里。 头顶上便炸开了响雷,天庭震怒了!天兵天将用雷兽的腿骨做成的鼓相敲打东海的蒙牛皮做成的大鼓。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白编幅尖叫,在崖洞里飞来飞去,山神们都惊醒了,山顶上滚下一块块巨大的顽石,石块牵动石块,山崖全部崩塌,又像是千军万马腾地而起,整座大山一片烟尘。啊,啊,天空一下子出现九个太阳!男人有五条肋骨,女人有十七根神经,都敲击弹拨起来,全止不住叫喊呻吟……你灵魂跟着出窍,只见无以计数的贿赂朝天张开一张张大口,又像一群没头的小人向苍天全都伸出双手,绝望喊叫: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还来头我I 还来我头!还来我头!我头还来!我头还来!我头还来!还我来头!还我来头!头还来我,头还来我,还头我来,还头我来,我来头还,头来我还,来还我头……我还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