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靠在有干净罩单的弹簧床上,墙上贴的带模压花纹的淡黄壁纸,窗上挂着钩花的白窗帘,深红的地毯铺在地上,对面还摆了一对罩上大毛巾的沙发,房里有带澡缸的卫生间,要不是手里捧着这本田间号子《蓐草锣鼓》油印资料,我很难相信是在这神农架林区里。这座新的两层楼房本来为美国科学考察队盖的,由放某种原因他们未曾能来,便成了下来观察的各级领导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长的关照,到这林区又受到特别照顾,房钱和伙食都按最低标准收费,每顿饭还有啤酒,尽管我觉得还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这种整洁和舒适,毕竟令我心清平静,正可以安心多住几天,那么匆匆赶路细想也无甚必要。 房里有种吟吟声,我先以为是虫鸣,四下看了一遍,连房顶也粉刷得雪白,装的滚圆的乳白灯罩,没有虫子栖身的地方。这声音不断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 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总缭绕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没有了。我拿起再看,却又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起来走动一下,推开窗户。 楼前,外面铺了沙五的平场子上,阳光明亮。将近中午时分,远近一无人影,莫非它来自我心里?这是一种我难以追随的曲调,没有唱词,可又觉得似乎熟悉,有些像我听过的山区农妇哭丧。 我决定出去看看,打开房门,从大门到了楼前的场子上,坡下一条湍急的小河被阳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岭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条通汽车的土路伸向前方一两公里远的林区中心的小镇。左边,青葱高耸的山岭下有一所学校,球场上没有学生,大概都在教室里上课。这山乡的教师总不会向学生教唱丧歌。 况且四下清静,只有山上的风涛声,再就是河水哗哗声响。河边有个临时的工棚,工棚外没有人。吟唱声不知不觉消失了。 我回到房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想就这本民歌资料作点摘抄,却又听见它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放平静尚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这就有点怪异了,我必须找出个究竟,是真有人唱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毛病?我仰头,它就在我后脑勺,我转过身去,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缕游丝。风中飘过的蛛丝还有形迹,它却无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声站到沙发的扶手上,才发现它来自房门上的气窗。 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这擦得锋亮的玻璃,连灰尘也不明显。我打开气窗,它便到了走廊上。我从椅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它又上了廊檐。我把椅子搬出来,站上去,也还够不到高处。走廊外面,阳光里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铁丝晒着我早上洗的几件衣服,自然都不会唱。再就是依山的围墙,围墙后挡着一片荒草和荆条丛生的山坡,没有路。我从廊下走进阳光里,那声音有点分明了,仿佛来自头顶的阳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阳光中有种又尖锐又纯重的金属撞击声。眼睛晕眩了一下,等那眩目的太阳褪变成墨兰的映像时,手遮挡下才看见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壁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在活动,金属撞击声从那里远远传来。进而,又看清了是几个采石工,一个好像穿的红背心,其他几个脱光的上身同炸开的褐黄的岩壁分不很清楚。吟唱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果真是个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钢钎的声响,扶钎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石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热。可我多少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唱也好,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请他来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烦闷。我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开了窗。他说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个子细高,看上去有点怯弱,言谈中还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他的相貌无关紧要,令我喜悦的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宝藏。他把报纸包打开,除了些笔记本,全是些破损不堪的民间流传的手抄本。我一一翻阅,他见我喜欢得不行,十分慷慨,说: “你喜欢那首,只管抄去。这山里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个老歌师,几天几夜唱不完。 我于是问起这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他说: “嗅,那是高腔,巴东那边来的,他们山那边树都砍光了外出来打石头。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词? “唱腔多少有个谱,唱词大都即兴的,想到什么唱什么,多半都很粗俗。 “有许多骂人的脏话? 他笑着说: “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拿石头来发泄。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他点头说:“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满好听的,可唱词没什么意思。你看看这个。 他从纸包里拿起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看。写着 “《黑暗传》歌头”,下面记录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开张。 孝家和众友,请我们歌鼓一人, 来到歌场,开个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头非是容易开, 未曾开口汗长流。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们准备开歌头。 开个长的夜又深, 开个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开个不长也不短的, 才不耽误众位歌郎。 一开天地水府, 二开日月星光, 三开五方土地, 四开闪电娘娘, 五开盘古分天地, 六开三皇五帝,历代君王, 七开青狮白象,黄龙凤凰, 八开守门的恶犬, 九开魑魅魍魉, 十开虎豹豺狼, 叫你们站在一边,闪在一旁, 让我们唱歌的郎君,来进歌场!
“太精采了!‘我赞叹道,”你哪里抄来的?“ “这是我前两年在山里当小学教员时,请一个老歌师边唱边记录下来的。” “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来的,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言七言格律的限制!” “你这就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着酒,表面的那种怯弱全然消失了。 “这是没被文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你明白吗?你拯救了一种文化!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真正的民间文化!” 我兴奋得不行。 “你又说对了,慢点,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风扬,也脱去了基层小干部的那种表面的谦卑,干脆接过笔记本,一边描述一边摹仿歌师唱颂时的举止模样,高声唱颂道:
我在这里高拱手, 你是哪里的歌手?哪里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来到此方? 我在这里答礼: 我是扬州来的歌鼓, 柳州来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场访友, 才来到贵方宝地, 乞望照看原谅。 你肩挑一担是什么? 你手提一笼是何物? 压得背儿骆驼,腰地弯弯, 还望歌师指点。 我肩挑的是一担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书, 不知歌师是否看过? 我为领教特来尊府。
我仿佛已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声响锣,鼓声点点,但是窗外只有山风声涛和哗哗水声。
歌有三百六十担, 你挑的是哪一担? 歌有三万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声歌师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书,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听我就明白, 歌师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后世地理天文。 我这里也来相问,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个凄凉苍老的声音,随着风声鼓点,我仿佛也都听见。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这只是个开场的歌头,那么这《黑暗传》呢?”我在房里走动,站住问。 他说这本是山里早年做丧事时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灵堂的歌场上一连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轻易是不能唱的,这歌一唱起来,别的歌子都必须禁声。他只记下了一小部分,没想到这老歌师一病就死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他解释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传》。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老头儿把铜箱子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 早晨,一辆吉普停到楼前,有人来通知我,林区的好几位领导和干部为我专门召开一个会议,请我去要向我汇报工作,弄得我有些惭愧。我想准是我在县城里那一通豪饮,迷迷糊糊信口开河,发了一通豪言的缘故,人便以为我是从首都来视察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车都停到了大门口,我也无法推托。 林区管理处会议室里,干部们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个茶杯。等我就坐,我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随同作家协会组织的参观团,到工厂、部队、农场、矿山、民间工艺研究所、革命纪念馆去所谓体验生活时一样。那时候,照例有作家们的领导,或领导作家的作家,坐在主宾席上致词,像我这样凑数的小作家可以随便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在一角待着,只喝茶而不说话,可人为我开的这会我不能不考虑能说点什么。 一位负责干部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一番回顾,说一九○七年,有个英国人叫威尔逊的,进来收集过标本,当时这里处放封闭状态,他也只到了边沿地带。这里一九六○年以前,还不见天日只闻水声,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企图砍伐,没有公路,也不曾进得来。 “六十年,林业部航测绘制了地图,共有山林三二五0 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开始开发,从南北两端进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干线。 “七十年,形成区划,现有农民五万多人,干部和林业工人以及家属一万若干。目前向国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万立方。 “七十六年,科学家们呼吁保护神农架。 “八十年,提出设立保护区。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决定,划出一百二十万亩作为保护区。 “八十三年,保护区建组,把保护区内的林业队撤出,四周设立四个标志门,组织巡逻组。关得住车,关不住人。去年一个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黄连,剥迎春树皮当杜仲(中药材),偷伐偷猎都有。还有带帐篷来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个科研小组,人工种植棋桐一百亩。香果树也繁殖成功,无性繁殖。野生药物栽培: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死亡还阳草(学名?) “还有个野生动物考察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丝猴,金钱豹,白熊,灵猫,底子,青羊,苏门羚,锦鸡,大鲢,还有其他本知动物,猪熊,驴头狼,吃小猪,农民反映。 “八十年以后,动物回来了,去年发现灰狼和金丝猴搏斗,听见金丝猴叫,见一猴王挡住灰狼。三月,从树上捉到个小金丝猴,绝食死了。太阳鸟,哈杜鹃花蜜,红身,兰尾,细尖嘴。 “存在问题:对自然保护认识上有差异。有工人骂,拿不到奖金了。木头少了,上面也有意见。财政机关不肯拨钱。保护区内还有四千农民,都不好办。保护区干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简易工棚,人心不安,也无设施。关键是经费不落实,多次呼吁……” 干部们也纷纷谈开了,似乎我能为他们呼吁来钱,我只好停止记录。 我不是作家的领导或是那种领导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谈,即席发表面面俱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头许诺,诸如说,这问题嘛,可以同某某部长打个招呼,向有关领导部门反映反映,大声疾呼,造成舆论,动员全民都来保护我们民族生存的生态环境!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保护自然环境是很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长江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 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只好把话题转到野人,我说: “这野人,倒是闹得全国都轰动……” 大家即刻也谈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学院都组织了好几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后七七年、八0 年,都专门来人调查。一九七七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光考察队就一百一十人,还不算我们林区派出的干部和工人,考察队一多半是军人,还有一位师政委……” 他们又汇报开了。 我找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同他们随便谈谈心?问问他们这里生活如何?肯定又得谈到物资供应,物价,工资,我自己的财政尚且亏空。再说,这难道是聊天的场合?我也不能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可理解,人和人类的行为这么古怪,人都不知道人要做什么,还去找野人?那么,除了野人还又能谈什么? 他们说,去年还有个小学教员看见了这东西,六、七月间,也是这季节,他没敢张扬,只同他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还叫他别外传。对了,前不久,有位作家写了篇《神农农人哀史》,发表在湖南《洞庭》杂志上,不知谁弄来的,他们都传看了。找野人这运动从这里发端,已经扩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贵州,安徽……都有报导!(只缺上海)广西真的抓到个小野人,那里叫山鬼,农民认为不吉利,放了(可惜)。还有吃野人肉的,谈谈,说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考察队来都调查核实过,写有书面材料。那是……一九七一年,张仁关,王良灿他们二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我们林场的工人,就在阳日湾农场食堂,吃过一只野人的下腿和脚!脚掌长四十公分左右,大趾粗五公分,长十公分,他们整理的材料都打印了,脚肚粗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这野人是伴水的一个农民下垫枪打死的,卖了一条腿给阳日湾农场食堂。再有,曾宪国,七十五年在桥上公社会鱼鳃一队的山路上,被一个两米多高的红毛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地,半天醒不来,跑回家三、四天说不出话。这都是他们调查时用比较解剖学统计法对他的口述作的纪录。赵奎典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见个野人吃马桑果?那是哪一年?七十七年还是七十八年?就他们科学院第二次考察队来的前几天。这些嘛,当然也可信可不信,他们考察队里也有两派意见。不过,要是听山里农民讲起来就邪了,什么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闹啦,还有说野人也会说话啦,高兴和生气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他们都说。 “在座的诸位,不知有谁亲眼见过的没有?”我问。 他们都望着我笑,也不知道这意思是见到过还是没见过。 后来,我就由一位干部陪同进入这被采伐过的自然保护区中心地带。主峰早在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队的一个汽车团,说是国防用材,砍了两年,剃光了。我只在将近两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见到一片秀美的亚高山草甸,嫩绿的草浪在雾雨中起伏不息,之间点缀着圆圆的一蓬蓬的冷箭竹丛。我在冷风中仁立良久,心想该是这片自然剩下的一点原始生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有用之材夭放斧斤,无用之材方为大祥。而今人较古人更为贪婪。赫肯黎的进化论也值得怀疑。 我在山里一家人的柴棚里倒见到了一只熊崽子,颈上套了个绳索,像只小黄狗,在柴堆上爬来爬去,只呜呜叫个不停,还不能自卫咬人。主人家说他从山上顺手捡来的,我毋需问老熊是不是已经被他打死了,只觉得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爱。他见我恋恋不舍,说出二十块钱就由我牵走。我又没打算学马戏,牵上它再怎么游荡?我还是保存这一点自由。 我还见到人家门日晒的一张作垫褥用的豹子皮,不过已经被虫蛀了。老虎当然十多年前早已绝迹。 我也还见到个金丝猴的标本,想必是从树上捉到的那只,绝食而亡。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却并非都有。 也还在这自然保护区办公室门前,我见到了墙上贴的一条崭新的大标语:“热烈欢呼老人运动委员会成立!”我以为又要发动什么政治运动了,连忙问贴标语的干部,他说上面来的电话指示,叫贴就贴,同你我都没有关系,只是年过六旬的老革命干部最少可以领到一百元的体育运动津贴,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干部只有五十五岁,刚够领个纪念册,以示安慰。我后来碰到一位年轻的记者,说这老委会主任是已经离任的前地区党委书记,为庆祝这老委会成立硬要地区政府拨款一百万元。 他想写一条内部参考消息,直送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途径。我理解他的义愤,不过我建议他还是邮寄,总比交给我更为牢靠。 再就是,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位细巧的姑娘,鼻子上长了点雀斑,穿的敞领的短袖棉毛衫,即所谓T 恤,不像这山里人打扮。一问,果真是南面长江边上屈原的故乡种归来的,中学毕业了,来这里找她表哥,想在保护区里谋个工作。说是她那里县政府已经通告,三峡大坝工程即将上马,县城也将淹入水底。家家户户都填写了人口疏散登记表,动员居民自谋生路。之后,我沿着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经过河边山腰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飞檐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业余作者又告诉我,这城市已预定为行将成立的三峡省的省会,连本来的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人选也已内定,竟然是我听说过却说不上喜欢的一位得奖的诗人。 我早已没有诗性,写不出什么诗来了。我不知道现今还是不是诗歌的时代。该唱该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铅条加以排印,人称之为意象。那么,根据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学会印发的以目击者口述科学测定并加以绘制的野人图,这垂臂弯腰圈腿长发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该是一个意象。而我在这号称原始林区神农架木鱼坪最后的一个夜晚,看到的那怪异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诗? 明月当空,森然高耸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场子上,竖起两根长竹篙,上面吊着雪亮的汽油灯,下端技起一块幕布。一个杂技班子,吹起一只压瘪了的有点走调的铜喇叭,敲着一面受潮了闷声的大洋鼓,在场上演出。约莫二百来人,这小山村里的大人小孩倾家出动,包括保护区管理处的干部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包括长点雀斑身穿敞领短袖衫按英文音译为T 恤的细巧的来自屈原故乡的那位姑娘,里外三层,紧紧围成了大半个圆圈。尽里的坐在自家带来的板凳上,中层站着观看,后来的把头又伸在中层的人头空隙之间。 节目无非是气功剁砖,一块,两块,三块,劈掌两半。勒腰带,吞下铁球,再从喉咙里连吐沫星子一起呕吐出来。胖女子爬竹杆,倒挂金钩喷焰火,假的假的,先是围观的妇人家悄悄说,小子们跟着便叫。秃头班主也大喝一声: “好,再玩真的!” 他接过一支标枪,叫吞铁球的那主先将铁枪头顶住他胸口,再抵咽喉,直到将竹标杆顶成一张弯弓,这汉子秃脑门上青筋毕露,有人鼓掌,观众这才服了。 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轻松,喇叭在山影里回荡,鼓也不闷,人心激荡。明月在云影里走动,汽油灯显得越加辉煌。那壮实的胖女人头顶水碗,手上一把竹竿,根根耍着磁盘子直转。完了,转动圆腰,学电视里歌舞演员的样子跟起脚尖,跳跳蹦蹦谢场,也有人鼓掌。这班主油嘴滑舌,俏皮话越来越多,真玩艺儿越耍越少,场子上热了,人怎么都乐。 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柔术,一直在场上检场的红绸衣裤的一名少女跃上方桌,桌上又架起两条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张,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里,被雪亮的灯光照得一身艳红,夜空中挂的一轮满月霎时暗淡,变得橙黄。 她先金鸡独立,将腿轻轻抱住,直举过头。众人鼓掌。再正面两腿横开劈叉,稳坐在条凳上,纹丝不动,人又叫好。继而叉开两腿,后仰折腰,瘦小的脾间挺突出阴阜,众人都屏住了气息。又见她头从胯下缓缓伸出,便怪异了,再收紧两腿,夹住这颗拖着长辫子的少女的头,倒睁两颗圆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仿佛望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后,双手抱住她那张孩子气的小脸,像一只怪异的人形的红蜘蛛,询视众人。有人刚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撑住身体,抬起下垂的两腿,再单手旋转起来,红绸衣里两粒乳头绑得分明。听得见人声喘息,空中散发出头发和身上的汗味。一个小儿刚要说什么,被抱着他的女人嘘了一声,轻轻打了一巴掌。这红衣女孩咬紧牙关,小腹微微起伏,脸上亮着润湿的光泽。都在这清明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后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乌亮的眼睛还显出痛苦,这种痛苦也扇动人残忍的欲望。 这一夜,人都兴奋得不行,像打了鸡血,虽已夜深,远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灯光,屋里说话和东西的碰撞响动良久。我也无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空场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灯已经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我很难相信,在这座庄严肃穆深造的山影下,人们才演出过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场面,疑心是梦。
60 “你跳舞的时候,不要三心二意。 你才同她认识,跳第一个舞,她就这么说。你问她: “怎么啦? “跳舞就是跳舞,不要故作深沉。 你哈哈笑了。 “严肃点,搂着我。” “好的,”你说。 她噗哧又笑。 “笑什么?”你问。 “你不会搂紧点?” “当然会。” 你搂紧她,感到她有弹性的胸脯,又闻到了她敞领的颈脖肌肤温暖的香味,房里灯光很暗,搁在墙角的台灯挡上一把张开的黑布伞,一对对跳舞的人脸都模糊不清。录音机放着轻柔的音乐。 “这样就很好,”她低声说。 她柔软的鬓发被你呼吸吹动,撩触你的脸颊。 “你挺讨人喜欢,”你说。 “什么话? “我喜欢你,可不是爱。 “这样更好,爱太累得慌。 你说你也同感。 “你同我是一路货,”她笑着感慨道。 “正好配对。” “我不会同你结婚的。” “为什么要?” “可我就要结婚了。” “什么时候?” “也许是明年。” “那还早。” “明年也不是同你。”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问题是同谁?” “总之得同人结个婚。” “随便什么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总得结回婚。” “然后再离婚?” “也许。” “那时咱俩再一起跳舞。” “也还不会同你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 “你这个人感觉很好。”她似乎是由衷之言。 你说了声谢谢。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密集的万家灯火,那些整整齐齐竖起明暗不一的灯光该是同这一样长方盒子式的一幢幢高层住宅,轰轰不息的车辆声隐隐传来。有一对舞伴突然在这不大的房里转起圈来,从背后撞了你一下,你赶紧煞住脚,扶抱住她。 “你不要以为我夸奖你舞跳得好,”她抓住机会又来了。 “我跳舞不是为的表演。” “那为什么?同女人亲近?” “也还有更亲近的办法。” “你这张嘴也不饶人。” “因为你总不放过我。” “好,我不说了。” 她偎依着你,你闭上眼睛,同她跳舞真是一种享受。 你再见到她,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刮着寒冷的西北风。你顶风蹬着自行车,马路上落叶和纸屑被风追逐得时不时腾起。你突然想起去看一位画家朋友,等风小点再走。拐进一条路灯昏黄的小巷,只见一个独单的行人缩头缩脑的背影,顿时有点凄凉。 他那漆黑的小院里,只在窗上透出点光亮,微微闪动。你敲了一下房门,里面一个低沉的嗓子应了一声。他开了房门,提醒你注意暗中脚下的门槛。房里有一根小烛光,在一个锅开的椰子壳里摇晃。 “够意思,”你挺欣赏这一点温暖,“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他回答道。 屋里挺暖和,他只穿了件宽厚的毛衣,一蓬茅草样的头发。冬天取暖的火炉子也装上了烟筒。 “你是不是病了?”你问。 “没有。” 烛光边上有什么动了一下,你听见他那张破旧的长沙发的弹簧吱吱作响,这才发现沙发一角还靠着个女人。 “有客人?”你有些抱歉。 “没关系,”他指着沙发说,“你坐。” 你这才看清了,原来是她。她懒洋洋伸出手同你拉了一下,那手也有气无力,十分柔软。她垂着长头发,用嘴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一缕。你开个玩笑: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原先好像没这么长的头发。 “我有时扎起来,有时散开,你没注意就是了。”她抿嘴笑。 “你们也认识?”你这画家朋友问。 “一起在一个朋友家跳过舞。 “你这倒还记得?”她有点嘲笑的意味。 “同人舞都跳过,还能忘了?”你也开始了。 他去捅炉子,暗红的炉火映照在房顶的纸棚上。 “你喝点什么?” 你说你只是路过,就便来坐一坐,一会就走。 “我也没什么事,”他说。 “没关系……”她也说了声,声音很轻。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 “你们继续说你们的,我来取暖,寒流来了。等风小一些,我还得赶回去,”我说。 “不,你来得正好,”她说,下面就又没话了。 “应该说我来得不巧。”你想你还是应该起身。 你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说: “你来了正可以一起谈点别的,我们俩该谈的已经谈完了。 “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她给缩在沙发里,只见她苍白的脸上一点轮廓,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你没有想到,过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门上。你开了房门,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难道不欢迎? “不,正相反。请进,请进。 你把她让进门里,问是不是你那位画家朋友告诉她你的地址。你已往见她都在昏暗的灯光下,你不敢确认。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吗?她反问你。 你说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临,不胜荣幸。 “你忘了是你请我来的。 “这完全可能。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给我的,你都忘了? “那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总之,我很高兴你来。 “有模特儿来,还能不高兴? “你是模特儿?”你更诧异。 “当过,而且是裸体的。 你说你可惜不是画家,但你搞业余摄影。 “你这里来人都站着?”她问。 你赶紧指着房间说: “在这里就如同在你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怎样都行。你看这房间也就知道,房主人没一点规矩。 她在你书桌边坐下,环顾了一眼,说: “看来这屋里需要个女主人。 “如果你愿意的话,只不过别是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为这房子的所有权也不属于房主人。” 你同她每次一见面就斗嘴,你不能输给她。 “谢谢,”她接过你泡的茶,笑了笑,“说点正经的。” 她又抢在你之前。你只来得及说声: “好。 你给自己的茶杯也倒满水,在书桌前的靠椅上坐下,这才觉得安适了,转而向她。 “可以讨论一下,先说点什么。你真是模特儿吗?我这也是随便问问。” “以前给画家当过,现在不当了。”她吹了吹垂在脸上的头发。 “可以问为什么吗?” “人家画腻了,又换别的模特儿了。” “画家是这样的,这我知道,总不能一辈子总画一个模特儿。” 你得为你的画家朋友辩护。 “模特儿也一样,不能只为一个画家活着。” 她这话也对。你得绕开这个话题。 “说真的,你真是模特儿吗?我是问你的职业,你当然不会没有工作。” “这问题很重要吗?”她又笑了,精灵得很,总要抢你一着。 “说不上怎么重要,不过问问,好知道怎么跟你谈,谈点什么你我都有兴趣的话。” “我是医生。”她点点头。你还没来得及接上她的话,她又问:“可以抽烟吗? “当然可以,我也抽烟。 你赶紧把桌上的香烟和烟灰缸推过去。 她点起一支烟,一口全吸了进去。 “看不出来,”你说,开始捉摸她的来意。 “我所以说职业是不重要的。你以为我说是模特儿就真是模特儿?”她仰头轻轻吐出吸进去的烟。 说是医生就真是医生吗?这话你没说出口。 “你以为模特儿就都很轻佻?”她问。 “那不一定,模特儿也是个严肃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体,我说的是裸体模特儿,没什么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将自然的美贡献出来,只能说是一种慷慨,同轻佻全然没有关系。再说美的人体胜过于任何艺术品,艺术与自然相比总是苍白贫乏的,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艺术超越自然。 你信口侃侃而谈。 “你为什么又搞艺术呢?”她问。 你说你搞不了艺术,你只是写作,写你自己想说的话,而且随兴致所来。 “可写作也是一门艺术。 你坚持认为写作只是一门技术: “只要掌握了这门技术,比方说你,掌握了手术刀,我不知道你是内科大夫还是外科大夫,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这技术,谁都可以写作,就像谁都可以学会开刀一样。 她哈哈笑了。 你接着说你不认为艺术就那么神圣,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艺术代替不了一切。 “你挺聪明的,”她说。 “你也不笨,”你说。 “可有笨的。” “谁?” “画家,只知道用眼睛来看。” “画家有画家的感受方式,他们比写作的人更重视视觉。” “视觉能了解一个人的内在价值吗?” “好像不能,但问题是什么叫价值?这困人而异,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价值只对于持有同样价值观的人才有意义。我不愿意恭维你长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内里是否就美,可我能说的是同你交谈很愉快,人活着不就图点快活?傻瓜才去专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她说着,不觉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钥匙,在手里玩弄,你看出来她一点也不愉快。 你便同她谈起钥匙。 “什么钥匙?”她问。 “就你手里的这把钥匙。” “这钥匙怎么了?” 你说你把它丢失了。 “不在这儿吗?”她摊开手掌心上的钥匙。 你说你以为它丢了,可此刻就在她手里。 她把钥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来说她要走了。 “你有急事?” “有一点事,”她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已经结婚了。 “那恭喜你。”你有点苦涩。 “我还会再来。 这是一种安慰。 “什么时候来? “得看我高兴。我不会在我不高兴的时候来,让你也不高兴。也不会在我特别高兴的时候……” “这是很明白的事,随你方便。 你还说你愿意相信,她还会来。 “来同你谈你丢失了的钥匙! 她仰头把头发掠到肩后,诡橘笑着,出门下楼去了。
61 我这位十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少年时代的老同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两者之间,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性别,他说是个女人,在种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庙前的合影。他问我知道“荒江女侠”吗?“我当然记得,那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学把家藏的那种校方禁读的长篇多卷武侠小说,什么《七剑十三侠》《峨嵋剑侠传》、《十三妹》之类的旧书弄到学校里来,有交情的才能带回家过一宿,没交情的只能在上课的时候,塞在课桌的抽屉里偷偷看上几眼。 我还记得,我更小的时候,有过一套《荒江女侠》的连环画片,打弹子的时候输掉了几张,再也凑不齐全,我曾经可惜得不行。 我又记得,也是这“荒江女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么别的女侠,同我少年时性意识倍增懂懂的觉醒也有关系。那大概是从旧书铺子里来的一本连环画,前一页画的是一枝在劲风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说明写的大抵是可怜一夜风雨知多少,隐约的意思是这女侠被一个恶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之后又有一页,是这女侠拜了武林长者高手,学成了一手飞刀绝技,一心雪恨,终于找到了这仇人,甩出的飞刀本钩住了他的首级,却又动了无法明白的恻隐之心,只将他一只手臂割断,反放了一条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现在还有女侠?”我这老同学问我。 “就是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开心。 照片上我这位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老同学,穿着地质队的野外工作服,神态憨厚,我总觉得他像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书呆子彼埃尔。我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他还很瘦,只不过他那张善良的圆脸当时就戴的一付眼镜,总挂在鼻梁上,同一位俄罗斯画家的一本托尔斯泰作品插图集中的彼埃尔有些相似。可他身边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侠客,穿的同老农民一样,一件宽大的对襟大褂,大裤脚下又是一双当兵的那种平日胶鞋,没有性别的脸上一对小眼,除了像农村女干部那样齐耳根的短发表明她还是个女性,同我从武侠小说,画片和连环画上得来的那一身短打,束腰提气英姿凤眼的女侠毫无相似之处。 “你别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杀人如割草,”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株州东来的路上,火车晚点了,停在一个小站上,大概是等从对面开来的一趟特别快车。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这位老同学在这地方的一个勘探队工作,十多年来失去了联系。去年,一家刊物的编辑竟然转来了他寄给我的一篇小说稿子,信封上写的就这地名。我没有带上他的地址,可我想这么个小地方总不会有好几个勘探队,不难问到,当即下了火车。他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人世间快乐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见,正是一乐。 我从长沙经株州转车,本来也无意停留,那城市我一无亲属,二无熟人,又无民俗,也无古可考,却也曾在湘江边上和城里转了整整一天,后来才明白无非是为了追溯另一个想来都很无聊的印象。 我带着铺盖卷,像难民一样从北京赶出来,弄到我儿时曾经逃难过的这山区,去所谓“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机关里人与人的关系被反复折腾的政治运动弄得十分紧张,人人高喊革命口号,死守住自己这一派,生怕被对方打为敌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最新的“最高指示”,军代表也进驻到文化机关,大家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来种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难。我母亲生前说,她生我的时候,飞机正在轰炸,医院产房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纸条,防爆炸的气浪。她幸运躲过了炸弹,我也就安全出世,只不会哭,是助产医师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声来。这大概就注定了我这一生逃难的习性。我倒是已经习惯于这种动荡,也学会了在动荡的空档中找点乐趣。 众人在站台里坐在铺盖卷上傻等的当口,我把行李托给人,像一头丧家之犬,在这城里大街小巷乱转,竟然同对方派别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个小饭铺里遇上了。那时猪肉定量供应,一人每月一张肉票,只能买一斤猪肉。我想他同我一样,无非想吃顿肉食。这饭铺里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盘。好歹都沦落在外,便坐到一张桌上,而且不约而同争着买酒。于是一起就狗肉喝酒,仿佛并没有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同谁也不是敌人,当然谁也没有提及政治。饭桌上居然有那么多共同可说的,关于这条老街,诸如可以买到发出稻草香味的草纸,手织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叶也不凭证券定量供应,而且还可以买到北京根本见不到的五香花生米。 他和我也都买了,也都从包里摸出来,摊到桌下酒。就这么点不值得记忆的记忆,竟让我从长沙过株州转车时停了一整天。那么,我少年时的好友更没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尝不给他也带来一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在这小站边上的旅店要下一个铺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店还可以打个吨,赶一早的火车。 我在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碗绿豆稀饭,疲劳顿时消失了。我向街边上税务所门前躺在靠椅上乘凉的一位公职干部打听,这里有没有个勘探队?他坐起,立刻肯定有,先说离街二里地,再说三里,最多五里,从这街的尽头,到路灯没了的地方,由一条小巷里进去,经过一片水田,再过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河对岸走不多远,有几幢孤零零的新式楼房,便是勘探队部。 出了市镇,夏夜繁星满天,一片蛙鸣。我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都是次要的,只一心要找到他。夜半于时,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门。 “你这鬼!”他惊喜叫道,老大的个子,又高又胖,穿个短裤,打个赤膊,用手上的大蒲扇使劲拍我,直给我扇风。这也还是小时候大家拍肩膀的习惯。我当时班上年纪最小,同学间称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实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的家,仍不失当年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些作品,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转给我,还真联系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老地主,在学校里总受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他的种种不幸原来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辑看了,他对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立意不高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惯了山路,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的模样。 “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我名字就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回去再回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当年的老右,像牵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编的吧?”我说。 “这都是真事?”女人在里间房里说,也还没睡。 “要编也编不过你,你现在是小说家。” “真正的小说家是他,”我朝里间对他女人说,“他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当年班上没人能讲过他。只要他一开讲,全都傻听着。可惜,才写了篇小说,没出笼就给毙了。”我为他不免有点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来才这样讲,平常连句多话都没有,”他妻在房里说。 “你就听着,”他对他女人说。 “说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兴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人,跑什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说,你要再装神弄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没这么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年闹灾荒,没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 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一个人号陶大哭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说出句: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镜时那种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把我枪毙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这结尾还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说。 |